我是猫

1.

前些日子，小区的一幢公寓起火了。

公寓被烧得黑糊糊的，窗口留着烟熏过的痕迹，从远处望去，整栋楼被烧得像一个黑色的蚂蜂窝。

小区的老人皱着眉头说跳死了一个女人，从四楼的阳台跳下来，摔死了。

小雪的家离这幢公寓不远，她在路上零零碎碎听说一些那里的情况。他们纷纷说着她家的事，说是丈夫刚跟别的女人跑了，一个人住，离婚没多久呢。老人们边说边摇头。

小雪下班时必须经过这栋楼，每次经过都会加快脚步。

她和男朋友搬来这个小区已经快两年了。这里几乎是市中心最便宜的公寓，楼层矮，密度高，设施也已经很旧了，好在起火的时间是人们上班的时间，当时并没有太多人在家，小雪感到有些后怕。

起初男朋友看中这个小区，是考虑到离两个人的公司比较近，其次才是因为价格便宜。当时两个人刚同居不久，小雪说以后还要当婚房用，建议男朋友再往别处看看，结果男朋友已经悄悄把这里定下来了。

这个小区不大，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小区的楼道堆积着住户舍不得扔的旧沙发、矮桌、电器和杂物，小雪觉得这次火灾的原因多半也是由这些杂物引起的，有些人家还用着煤炉。小区的墙壁已经很旧，涂料大片大片剥落下来。房子的采光也不好，整条走廊只望得到一半。天气好的时候，走廊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灰尘。天气不好的时候，走廊里飘着一股发酸的霉味。

小雪一直不太喜欢这里的环境，虽然男朋友说这里有一种特别的老上海味道。

男朋友比小雪大五岁，他喜欢一个人思考问题，然后一声不吭地做出决定。大多数时候，小雪也会接受他的决定。

住了一段时间，小雪发现对男朋友来说，这个决定是对的。男朋友在一家日企IT公司上班，经常加班到凌晨，那时地铁公交已经结束了，这里离他的公司最多走半个钟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家里离公司近。

等男朋友回家的时候，小雪大多已经睡着了。她总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

她是一躺下就能睡着的人。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小雪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小雪回想和男朋友同居的两年，没有印象深刻的记忆，也没有遇到糟糕的事情，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质。小雪以为他们同居后会很快结婚，但是两年的时间里，男朋友几乎没提起过“结婚”两个字。

她趴在沙发上，眼睛隙开一条缝。

2.

男朋友话不多，但是很聪明，让人害怕的聪明。他不说话的时候喜欢侧着脸看着小雪，他最喜欢侧着脸看着别人，他说这个角度他能观察别人，别人不能观察他。

他和小雪的关系也是这样。

小雪觉得男朋友比自己更了解她，然而她对男朋友更多的是一种依赖。

男朋友追小雪的时候，也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观察她。

他知道小雪喜欢小猫小狗，喜欢小孩子 ，喜欢一切长得小小的东西。他甚至掌握了小雪身边每一个男性朋友的情感状况。他追小雪时，同事A也在追小雪，他跟小雪分析A一定会回到前女友身边，结果过了一段时间，A真的在小雪和前女友之间选择了前女友，他们很快分手了，他通过A作为切入点，成功地接近了小雪。到他和小雪提出做他女朋友时，他已经确定自己百分百“吃定”了小雪。小雪对男朋友并不十分了解，试探了几次，显得犹犹豫豫的。结果男朋友对她说，他已经锁定了她所有的社交软件。小雪当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继续说，他想用他的方式保护小雪，后来才知道作为一名程序员的男朋友，已经破解了小雪所有社交软件的账号和密码，他有令人害怕的聪明。

在和男朋友交往的时间里，小雪发现，男朋友不太喜欢和她说话，男朋友经常一声不响地陪伴在小雪身边，像一座山似的，但是没有他心里就不踏实。

因为平时回家很晚，周末在家的时候，男朋友总是主动做饭。小雪经常趴在门边偷看他做饭的样子，男朋友很高，一走进厨房，整个厨房就会突然暗下来，小雪脑中经常浮现的，就是这个黑压压的背影，这是小雪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之一。趁男朋友做饭的时候，小雪会躺在沙发上玩男朋友的手机。她偷偷地打开男朋友的聊天软件，发现都上了锁，男朋友每次都会主动把手机交给她，她也就没再多问什么。

男朋友不在家的时候，小雪一个人打扫屋子，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看书，他也不会发消息陪她聊天。小雪让男朋友在工作和她之间选择一个，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工作，他的理由是“没有工作，谁来养你”。

男朋友对生活的要求比小雪精细，他的衣服、被子必须叠得方方整整。现在两个人的生活起居全由小雪一个人料理，有时男朋友回家早，看到他们的衣物凌乱地混在一起，男朋友会露出一副小雪无法形容的表情。

因为大多数时间男朋友不在家，一个人下班时，小雪会去小区喂流浪猫。

有一只特别的小猫，她好像认识小雪，经常在小雪下班的路上突然窜出来跟着她。因为这只猫通体雪白，小雪叫她“小小雪”。

小雪每叫她一次，她就会“喵”地回一声，好像这本来就是她的名字。

3.

小雪住的小区是典型的上海老弄堂，到了晚上五六点，各家的窗户里开始闪现忙碌的身影，炒菜的声音，广播新闻的声音，麻将的声音混在一起。

小雪每天这个点下班，有时邻居的阿婆看到她会跟她唠唠家常，听到小两口还没结婚，她感到有些惊讶，“快了吧，快了吧”她已经这样说过好几次。每到这个点，楼道口每天都会出现一个端着饭碗的老人家，老人家坐的位置刚好望得到小区门口，她的嘴唇嚅嗫着，眼睛不时望向远处，小雪想，她一定在等重要的人回家。被火烧毁的大楼还黑压压的矗立在那里，带着收音机遛弯的老大爷跟人听着后来的情况，不时地说几句管理的过失。

这个时间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小小雪总是爬上墙头，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观察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住户。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

小雪跟男朋友提起过这只猫，“她好像认识我。”男朋友似乎不感兴趣，他对小雪说，招猫逗狗的人人缘不好。小雪以为他开玩笑，后来看网上真的有这种说法。

小小雪看到了小雪，“呼”地一声从墙头一跃而下，跑过来蹭小雪的腿。

她有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在落日里发出圆润的光泽。小雪觉得这只猫和其它的流浪猫不一样，她好像能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小雪说不上来，也许是一种有别于其它流浪猫的敏锐。

决定收养小小雪的那几天，天一直下着雨。小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这只猫了，平时她都会蹲在墙头。这天下班，小雪轻声叫着“小小雪”，突然从湿漉漉的草丛窜出一只猫，浑身是泥，只有头是白的。

小雪认出小小雪，伸出手摸她的头，她和小雪保持了一段距离。

小雪伸出手摸她的下巴，小小雪平时最喜欢被摸下巴，但这一次她低下头躲开了。

小雪又试了一次，她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失踪的这些天，小小雪经历了什么，她的脚有伤，动作不如之前灵活。后来小雪闻她身上的味道怪怪的，原来她刚吃过垃圾，她不让小雪摸她弄脏的地方。

“这是一只有自尊的猫啊。”

小雪轻声说着，忽然想到小小雪喜欢干净，想带她回家洗个澡。

小雪回过头时，她发现小小雪一直跟着她。她好像能明白她的意思。

从那天开始，小雪暗自下定决心收养小小雪。

4.

男朋友回家晚，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事都交给小雪一个人处理，所以小小雪来到这个家，男朋友一开始也没说什么，到了周末，还会烧小鱼给她。

小小雪喜欢窝在小雪呆过的地方，她经常窝在小雪的拖鞋上观察他们。

男朋友伸出手摸她时，她会呲起牙齿咬他的手，男朋友明知会被小小雪抓，还是会伸出手逗她。男朋友说，“你看，这只猫和你生气时一摸一样”。

后来，男朋友找到更多小小雪像小雪的证据。小雪不在家时，小小雪会偷翻家里的柜子寻找食物，等小雪回家，又变回温顺的样子，窝在小雪的拖鞋上等她回家。男朋友说，他回家时总是发现小雪放在沙发上的零食，还有他已经发现了小雪总是在他回家前才整理衣物，他已经能想象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小雪和小小雪占领这个家的场景。

另一个证据是，自从小雪和小小雪来到这个家，他们都不可遏制地越长越圆润。周末的时候，小雪喜欢抱着小小雪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小小雪蜷缩一团，在阳光下白胖发亮，像一窝刚出锅的年糕。那只猫会偷偷把眼睛隙开一条缝，观察周围的情况。当男朋友靠近时，她就伸出爪子打男朋友的手，“她还保护你。”男朋友把这个也作为重要的证据之一。“肥胖群体之间的同类保护。”这是男朋友得出的结论。

小雪发现，小小雪的确不喜欢男朋友。

小小雪只对小雪撒娇，她倒在地板上，露出毛茸茸的肚子，这是她表达信任的方式。小雪摸她时，她的鼻孔一嗅一嗅的，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每次男朋友靠近，她马上躲得远远的，警觉地竖起耳朵。

据说猫的嗅觉是人类的12倍，她也许不喜欢男朋友身上的味道吧。

“猫是嫌贫爱富的动物，她一定是嗅到了你身上的穷酸味。”小雪边说，边靠在男朋友身上，使劲地吸了一口气。

男朋友笑了笑，没有说话。

实际上，她几乎靠男朋友养着 ，男朋友的工资是小雪的五倍，小雪朝九晚五的工作只够应付自己的日用开销，连房租都付不起。男朋友和小雪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但是小雪知道，这并不是男朋友不提结婚的主要原因。

5.

着火的大楼已经在修补了，每个经过这幢大楼的人，都会停下来望一望。

小雪经过这幢大楼时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遇到了这种情况会怎么办？这个时候往下逃已经来不及了，家里空间那么小，也没有浴缸，她只好逃到阳台。她看看自己细得柴棒似的手臂，即使搭了救生绳也支撑不了很长时间。如果自己遇到了这种情况，她应该也会从四楼的阳台跳下来吧。

她瞟一眼四楼的位置，那个地方还留着黑糊糊烧过的痕迹。小雪不禁加快了脚步。

小小雪已经在家里等她，她窝在小雪的拖鞋里，伸长爪子，弓起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喵喵”叫着跑过来蹭小雪。

小雪摸摸她的背，她凑过来，舔小雪的手指。

这个时候响起了男朋友的手机铃声。怎么今天忘带手机了呢？

小雪赶紧换鞋去拿手机，小小雪跟了过来，屏幕显示“Alice”，是男朋友的同事吧。

小雪按下接听。

“喂？”

对方没有发出声音。

“小邓今天手机忘带了，找他有事吗？”

小雪继续问。

对方似乎吃了一惊。

“我是Lily Zhang，找小邓询问会议的事。等下直接打部门电话联系他。谢谢你。”

对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好……”

她比小雪先挂断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小雪才发现“Alice”已经打了第五个电话。

通常情况下，第一次打不通手机的话，第二次就该打部门电话。

屏幕显示的号码是个人手机号码，也就是说“Lily Zhang”和“Alice”是同一个人。

通讯录里“L”排第12位，“Alice”的“A”显示在通讯录的第一位。

现在是晚上18点43分，是员工的用餐时间。如果晚上有会议不会在分散的用餐时间着急安排，况且日企注重礼仪细节，一般把会议安排在下午。

小雪拿着手机后退几步，她偷偷打开男朋友的短信，没有找到这个“Alice”的聊天记录。聊天软件需要密码才能打开，她试了自己的生日，不对。又试了男朋友自己的生日，错误。

小雪身体向后一仰，明明倒在了沙发上，但她觉得自己已经从四楼的阳台坠落下去了。

此时向下逃已经来不及了。

小小雪凑近她，嗅了嗅她的脸，她抱起小小雪，把脸埋在她的后背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6.

小雪希望和男朋友结婚，这件事她佯装不知道，只是提醒他手机别忘拿了。男朋友拔起鞋，露出一丝尴尬。

有时周末的时候，男朋友会约朋友一起吃晚饭，小雪的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开，她在男朋友的脸上发现了一丝小鸟般的喜悦。

她发出沉闷的“嗯”声，“记得早点回家，今天我会做你喜欢吃的酱萝卜。”男朋友愣了一下，他发现了她的刻意讨好，最近她总是做他喜欢吃的菜。

男朋友也沉闷地“嗯”了一声。

小雪数着男朋友出门的三小时四十一分钟，这段时间里，她看了两部电影。这两部电影，男主角和女主角历经磨难，最后总是会走到一起。她希望在他心里，她是排第一位的。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三小时四十二分钟后，响起了钥匙的开门声。小雪从沙发上跳起来，准备开门。男朋友已经先她一步进来了。

男朋友吃完饭回来后，话变得比以前多了一些。小雪发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她甚至忽然发现了男朋友陌生的一面，活泼的，热烈的，善于交际的一面。

她看着男朋友微笑的眼睛，忽然慢吞吞地说。

“我怀孕了。”

笑容从男朋友脸上消失了。他的话又变少了，他说他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但是她第一次在她成熟的男朋友脸上看到了慌乱。

小雪确认自己小小的家失火了，火势迅速从堆积杂物的地方蔓延，不断冒出呛人的浓烟，火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猛烈，她逃到了阳台。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男朋友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几天，他说最近加班比较多，回家时身上飘来淡淡的烟味。

男朋友总是喜欢一个人思考问题，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他消失的几天，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小雪搂着小小雪等男朋友回家，他回来时，小雪装作已经睡着了。小雪感到男朋友偷偷亲了她一下。

她知道，男朋友回来了。

小雪和男朋友说，如果以后生了女儿，就叫她“小小雪”。

7.

男朋友知道小雪怀孕以后，出去吃饭的次数变少了，他终于提到了“结婚”。

烧毁的大楼被重新涂上了淡黄色的涂料，楼道内的杂物也定期派人清理，小区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虽然事情过去几个月，邻居们还是会提到那个女人的事。听说他丈夫回来过一次，看过事发地点，哭了好长时间。那个女人被那样记住了，小雪想，等自己死去的时候，人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记起她呢？

男朋友的妈妈知道小雪怀孕的消息，特地赶来探望他们。她告诉小雪哪些东西不能吃，还做了好几顿鱼汤给她。她看到小小雪，说猫身上有寄生虫，对孕妇不好。小雪急忙说，可是她也叫“小小雪”。男朋友的妈妈侧过脸看着小雪，嘀咕了一句，“牲畜就是牲畜，怎么能跟人比。”男朋友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每个周末，男朋友还是会给小小雪烧小鱼吃，他们马上就要拥有自己的“小小雪”了。

小小雪还是喜欢躺在小雪的身边，她仍然不喜欢男朋友身上的气味。

小雪低下头，看自己慢慢变大的肚子，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女儿。

可是有一天，小雪回到家，小小雪不见了。

往常的情况，小小雪都会蹲坐在她的拖鞋上等她回家。

她叫了几遍“小小雪”，没有回应。

她找了家里的橱柜，她会不会躲起来和自己玩呢？

她找了好久，以前她找不到小小雪时，小小雪都会发出声响，可是这一天，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男朋友提早回家了，小雪怀孕后，他不加班的时候都会回家给小雪做饭。

“小小雪不见了。”小雪看着男朋友。

男朋友并没有表现出慌张，他淡淡地说，“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男朋友总是这样一声不响地做出决定。他说，现在的房子对他们，还有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小了。

小雪握着刚买的红色婴儿鞋，哭着跪在了地上。

“可那是一只有自尊的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