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是个看得见的怪物。可是,看不见的怪物将永远存在。”
——《巨浪下的小学》
黑犀牛在海中漫步。四周仍是望不见边的幽暗,冰冷的淡蓝色光芒如极光一样从高处洒下,海中不断有大小水泡缓缓升起,发出诡谲的反光。黑犀牛看着这些让人心生寒意的景象,脑子却还留在刚才的对话里。
他已经猜出刚才的牛椋鸟被某位神灵附了体。但他内心倒没有对这位神展开力量、形象或者来头的想象,他反倒把注意力转回被附身的牛椋鸟上。在地下城市相遇至今,他们共处的时间并不长。他不知道为什么牛椋鸟甘于卷入他的奇怪旅行之中:他隐约觉得,除了食物外,这里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在相处的时候,黑犀牛早已认识到,这是一个把生存、自保奉为圭臬的生物,有些胆小,善于迎合。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有什么黑犀牛未曾了解的过去,他没有勇气走在前面,和人交往时也擅长掩盖和消化情感、逃避矛盾,不会开放心扉示人。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没有在丛林里,在旅途中半道离开,换个能安安稳稳共生一辈子的搭档,平安过完自己的一生?想到这里,黑犀牛意识到,自己以上的想法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地给对方贴了标签—他可能对这只牛椋鸟一无所知。
不过,他现在无路可退,只能沿着牛椋鸟飞走的方向,离开这个地方。
脚下突然失去了松软的感觉,黑犀牛意识到自己正在悬空行走。每踏下一步,蹄子就会在透明的地面留下冰蓝色的痕迹。这太有趣了!他不由得展露笑颜,稍微加快了速度往上行走,身后的足印架起了一座冰蓝色的阶梯。
直到一束黑影掠过黑犀牛,他才发现自己的上方居然有了光—这说明他走对了路,向上爬升就能离开这里。此刻,周边幽暗的世界开始变得清晰,一抹抹帷幔般的墨绿色正在泼染扩散。在这帷幔之间,幢幢黑影开始浮现。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犀牛发现这些黑影是沉入海底的城市建筑。破碎的墙面上,长短不一的断裂钢筋,苍白又无声地竖立着,仿佛仍在固定着大厦。钢筋的周身布满了不明浅绿色物质,其中一大块挂在钢筋的尖端,一动不动地、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墙体上也长满了暗绿色的藻藓,就快要覆满整面。
黑犀牛越走越高,越来越多的海底建筑映入他的眼帘。其中,一座巨大的三角形物体尖端朝上,安静地躺在地上,同样布满了绿藻。在束束光芒的照射下,黑犀牛清楚地看到未被绿藻覆盖的图案:一朵白色的樱花。这艘埋在海床里的沉船头部已经锈迹斑斑,甲板的护栏同样挂着无数绿藻,只有玻璃制成的窗户似乎完好如初。
但是黑犀牛感觉有些奇怪。所有尚且完整的房门,都无一例外都向外开着,透过玻璃窗户,黑犀牛看到一张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餐桌上,居然整整齐齐地放着很多盘子和餐具。有个洋娃娃竟然和身旁的拖鞋一起,静静地坐在一户人家门口。这就像是.....在等谁回来?一股凉意从身体下方缓缓袭来,黑犀牛越想心里越发毛。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健步朝上方波光粼粼的光面走去,最后看了几眼身下。常年被海藻覆盖的、幽绿的城市轮廓,此时像个巨大而衰老的怪物,从漆黑的海底深处探出半个身子,寂寞地和黑犀牛对视。这一瞬间,黑犀牛并没有感到冰冷、凄凉或哀怨。相反,他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歇斯底里的倔强—仿佛守着夭折孩子遗体,等待他再次起身的瞪羚母亲。
嘈杂浑浊的声音越来越近,黑犀牛走上了水面,见到了令他瞠目的景象。
随着前蹄踏上充满实感的木板,现代都市携着宏伟与繁荣感扑面而来。从港口边没进海的斜坡上爬上来的黑犀牛看到这一幕,感到身上残留的缕缕流水也仿佛怔了一会儿,随后缓缓流下。
面前的银白色小路向前延伸,平静地伸进大理石砖遍布的广场。广场三面被米色的大厦环抱,隧道模样的通道里不断出现脚步轻缓的人们,或是优哉游哉地盯着与自己一同移动的浮空荧光屏,或是坐在洁白如玉的长凳上,与朋友享受食物。黑犀牛看到正对自己的“隧道”口里,三三两两的乘客正在走下站台,乘上球型悬浮舱。但球形舱的速度却没有想象中的快,和这种科技感十分不搭。
节奏感极强的歌声突然传来,他转了个身,顺着右手边的交通管道往前看去,可以看到高处的大型浮板上正在进行一场演唱会似的庆典,而一首歌曲刚刚开始。男男女女们在跟着节奏伸出五颜六色的手臂,跟着领唱人的节奏摇晃。
领唱人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穿着略显发亮的中袖衬衫,步伐矫健。同时,她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像是在空中画画:小彩虹、糖果、星星....随着她配合黑犀牛无法听到的音乐做出各种动作,无数青年在周围欢呼。
歌毕,偶像挥手一划,粉红色的纸鸢振翅冲天。她深鞠一躬,这应该是个谢幕动作。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大家的脸上都挂着满足、兴奋的余韵,沿着粉红蓝色相间的楼梯相互谈笑着慢慢离场。黑犀牛再向台上看去—那个偶像小姑娘不见了。紧接着,眼前的空气突然凝结,仿佛几千只萤火虫,闪着玫瑰色的光芒,慢慢组成了一道人影。
“诶?难道小梦在动物界也很有名?哎呀!”
美少女直接在他眼前出现,过近的距离和热情的话语让黑犀牛一时不知所措。
“唔,你,谁?”
“叫我小梦好啦。是这个城市的偶像!”她在黑犀牛面前转了一圈,随后将两手交叉摆在背后,身体前倾看向黑犀牛的眼睛,“第一次来这儿吗?”
“啊,嗯。这里很漂亮,挺、挺好的。”
“嗯嗯。难得有新朋友来,导游也是偶像的职责吧。真是,都快忙不过来了。”她鼓起一边的脸颊气呼呼地说道。黑犀牛这才发现,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忘散发自己作为偶像的魅力与性格,但却毫不做作,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说完这些,她招手示意黑犀牛跟上,自己往右边像是环城步道的地方慢慢走去,仿佛经过思考变化缓急的脚步像是有意在等待黑犀牛。
“你不怕我这个外来者吗?”
“当然不怕啦。生物扫描说你是食草动物,而且肺气构造比你的同类复杂,可以理解并说出更复杂的语言。不过,我还是要来确认你是否心智正常。万一上来个横冲直撞的家伙,这儿的人们可就都要遭殃了。”
回答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叫小梦的偶像没有回头看黑犀牛一眼。像是被自己暗中注视的斑马发现了自己躲在草丛里一样,黑犀牛感觉到了一丝丝畏惧。“我不会发那种疯的。你是这里的管理人?”
“不是哦。小梦只是管理人们的....你就当是员工好啦。”这时小梦回头送给黑犀牛一个灿烂的笑容,“只不过,是到处跑业务的员工。”
说是参观城市,小梦非常体贴地考虑到了黑犀牛的脚力,所以他们基本都在这条东侧大步道上眺望城市的风貌。天色渐晚,暮黄一丝丝染上米色大厦的外墙,小小的窗户反射出白光在表面浮动,这里俨然是橘色的海洋。暮色的手臂也抱住了广场,人们本应在橘黄的浸染下变的更加慵懒从容,但此刻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娱乐,往黑犀牛一上岸就看到的,停满球形交通舱的“车站”走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跑什么‘业务’?”听完很多小梦活泼的城市建筑介绍后,黑犀牛向小梦问道。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在这座城市里,眼前这个女孩绝不只是个虚拟偶像这么简单。他对这座城市也抱有很多疑问:为什么街上永远一尘不染,却不见一个机器人或人类来打扫?为什么看上去高科技的悬浮客舱速度那么慢?
“新白樱城呀~~”像是要突出疲惫和辛苦一样,小梦的这句回答拖得特别长,“我的工作就是为这里的人们歌唱。大家也都对我很好,很喜欢我。”这话不假。黑犀牛想起刚刚来时的路,只要小梦经过,必有人朝她挥手问好,“平时他们已经非常劳累了,所以我也要尽我的一份力,让他们尽情放松。”
“非常劳累?我看他们半天都是在玩呀。”
小梦伸了个懒腰,回头对黑犀牛做了个神秘的笑容。“马上你就会知道的。我明天还会来的,今天就这样啦!再会!”
话音刚落,她轻巧可爱的身姿便消散成一抹玫瑰色“粒子”。但不只是她—黑犀牛脚下的大理石正在和她一样“粒子化”,分解成白色的尘埃。很快,分解的范围越来越大,直到整个广场乃至城市。
橘色的海洋一层层剥落,褪下的白色精灵在半空哭闹了一声,便四散消殆。暗淡的大厦和广场取代了刚才的繁荣光景,附在墙上的苔藓和滋生物和黑犀牛早先看到的海底废墟一模一样。渐渐地,城市彻底褪去了和煦温暖的基色,残垣断壁的獠牙深深地陷进了深橘色的天幕,这有些残忍的景象,甚至让黑犀牛感到一丝不适。他注意到,每座大厦废墟的顶端墙面都有暗淡的白色樱花图案—他在海底废墟的船舷上见过这个图案。
“你看,哥哥!那里有只大犀牛!他也是大家做出来的吗?”
听到有人类喊他,黑犀牛十分慌张,不知是该逃走还是应答。此时转身逃离,恐怕会加深这些人的不解甚至敌意,以后再靠近这里就会比较难。但是就此应答,自己能和他们交流吗?我这么大的体格,他们会不会害怕?
正犹豫时,一位青年缓慢地,用比较夸张的迈步姿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他跟前。他的脸庞稚气未脱,背着一把吉他。青年像在驯马一样,把手轻轻搭在黑犀牛的背脊上。“别,痒。”黑犀牛不禁脱口而出,全身小幅度打了个激灵。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黑犀牛很用力地点头回答。
“是一只真犀牛!没事,他可听话了!”青年向后招了招手,示意后面的人没有危险,之前发现黑犀牛的小女孩立马跑了过来,四下打量着他。
他们在暮色下交谈甚欢。四周无事的几小群人靠了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慢慢地,人越聚越多。
“他们......人好像有点多。”看着围了他半圈的几个人在拍照,黑犀牛有些许不安和害羞,一时间蹄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当然了。”青年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我们好久没遇见像你这么大只的野生动物了,而且还会说话。还有人说你是变异的,你别生气,他们开玩笑呢。”
“哈哈,我知道。”黑犀牛也笑了笑,“不过,你们这里为什么会有幻象?”黑犀牛看着刚刚“褪去”光华的城市废墟问道。
“那个,与其说是幻象,不如说是回忆。”眼前的年轻人用手摆牢了一下系着吉他的背带,模仿老者用低沉怀古的口吻说道,“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父母就告诉我,我们是这个星球最棒的黄金港。当年,大家都不把钱当回事。不用再坐公交了,租个人舱轻松又舒适;只要贷款,汽车、房子,没有我们买不到的东西;大家都在周末去商场挥金如土,买自己喜欢的奢侈品。”
虽然他不能想象具体的画面,但黑犀牛大概理解了这画面:城市无限膨胀的繁荣和沉溺其中的人们。“在大海啸前,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永远享受这些,这种繁荣不会有破灭的时候。唉,你知道的,叫醒沉睡的人很不容易,何况说出这句马后炮的我,当时也沉睡着。”
“那时我们从没想过有这一天。”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走上前来,用手轻轻打了一下青年的头,然后抚摸起来。“妈妈。”青年闭着一只眼向后方看去,随后安心地听她的母亲再次述说。
“一周之内,不断有地震发生,几米高的海啸反复冲击着城市。那海浪实在太高,堤坝根本不起作用,人就像沙土一样,轻易地就被水啸带走。”皱纹明显的母亲此时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胸口金色的吊坠,黑犀牛立刻猜到了这位青年的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沉。
不过这位坚强的女子仅仅碰了一下吊坠,就把手放回青年的头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天灾,是人祸。工厂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小公司损失惨重,纷纷倒闭......因为物资缺乏,大家开始变卖商品,用于还贷。但到最后,每个人都被贷款压倒,生活无法维系,城市本身也变成了一座废墟。”
令黑犀牛感到惊讶的是,说到这里,眼前的大家都没有露出太多悲伤。相反,那个在母亲旁边的青年目光如炬,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并接下了母亲的话。“不过,工会和科研会也在努力着!这些虚拟幻象,就是他们从留存的数据库里开发的,每周的休息日就会显现,让我们好好回忆、享受一下之前的繁荣。在工作日,大家都会各司其职,为重建家园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顺着青年的话语,黑犀牛突然注意到了周围的人潮有些变化。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失了魂,大家都在准备行装,拿起各式各样的工具与电子设备,或是坐在台阶上喝水小憩,准备晚上的工作。
很多人都戴上了黑铜色的安全头盔,上面刷着白色的漆,用歪歪扭扭、五颜六色的字分别写着“种植”“净水”“手工”等不同工种的标签,看样子是孩子们的杰作。一开始搭话的小女孩早已去和朋友们在碎石与草丛间嬉戏,在他们的身后,是大厦另一侧的农田,一块块整齐划分排列,如同被小心切割的绿豆蛋糕。农田背后的海岸上,几个大型机器正无声地运转,工人们正在往那个方向靠拢。这应该是海水淡化器。
这里的人十分清楚现实和幻境的边界。繁荣的幻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而幻象褪去的那一瞬间,则是一种提醒,一种警示。
“唔...顺便,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有红色鸟喙的牛椋鸟?他是我朋友,我在找他。”
“我没有看见,不过我会去帮你问问大家的。好了,我和妈妈也要去工作了。你在这睡一会吧?这里有毯子。”
“你可真是走了好多路。”这位母亲将视线移到黑犀牛脚下,“趾头磨得很厉害。去吧,好好休息一晚再出发找你的朋友也不迟。”
“嘿。”
“呼噜......”
“嘿!牛牛!牛牛!!!”
黑犀牛感到右脸颊冰凉凉的。牛牛?他一边在心里嘟哝着,一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了小梦。她双手做喇叭状,在黑犀牛身边大声地喊着这个外号。已经日上三竿,但和煦的阳光也没有给这座废墟增添几丝生气。看来小梦是单独现身来找他的。
“醒了,别打了。”黑犀牛边回答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眼前抱着双手的小梦。
“你听好啦。我在一座大厦底部找到了一只红嘴牛椋鸟。小梦还是懂一些生物知识的,他是经常和犀牛共生的生物之一。你们认不认识呀?”
“他在哪里?”黑犀牛立马打起了精神。
“我带你去呗。”
他们进入了陈旧死寂的废墟核心地带。这里看样子是从前城市的中央商务区,十字路口的周围环绕着遮天蔽日的破碎高楼。风砂黏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汽车表面,再也没有人替它们拭去,断裂的青灰色混凝土如同一座座枯冢,身旁总有几颗寄宿着回忆的野草。路上到处都是被灰尘覆盖的杂物,它们多年前没有被潮水带回大海,在此有了一席安眠之地。当然,很多人类并没有这么幸运....黑犀牛不忍心想下去。
“他们是我看到过的最坚强的人。”黑犀牛试着转移自己的思绪,感叹道。
“是吗?”小梦和黑犀牛并肩走在废弃的大道上,目光好像在寻找一只她刚看见过的小兔子。“我出生—我第一眼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全是绝望。很多人性情大变,就像是从深度睡眠中突然被叫醒,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创伤—甚至还有不少人选择了自尽。”小梦说完这句,像踢掉这段回忆一样踢走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话说到这里,她好像不再以偶像,而是以一个见证者的身份在讲述回忆。
“那他们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样积极?”
“梦想啊,梦想!”一瞬间小梦的语气又调皮了起来,不过话语转眼就重新变得有重量。“人这种生物啊,大脑越是健全,越是敏感,也就越脆弱。一番话,一件事,都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让他两眼空洞地度过余生。”
她蹲了下来,双手托着脸颊和黑犀牛说话:“他们明明永远无法飞翔,却无数次抬头羡慕自由的鸟类。他们每个人都很不同,想法各有异彩,却因为弱小而群居,不得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感受。他们很清楚,由于数量众多,他们每个人的愿望不可能都一一实现,人人都幸福满足的景象是不存在的。
于是,他们开始憧憬,开始把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到别的人或事物身上。”
小梦用托着面颊的双手食指指了指自己,“除了城市的投影,就是我啦。他们把感情都倾注给了我,而我就还给他们一个他们理想中的完美偶像。人的感情行动都是从自身出发,最后又回到自身的:他们一点点从悲伤中走出来,以幻景为目标,开始重建家园。
失神的教师再次拿起了书本,工人们也都重新打起了精神,说着‘过去能做到,现在也能做到’回到了工作岗位。人是需要,也都有权利做梦的,这样人们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且如果梦和现实不断循环交替,人们就能很明朗地看清它们之间的界线。”
“嗯?”走在前面的小梦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在用马尾辫接收信号一样闭眼听着什么。“这可不妙。我看了下扫描仪,他已经变成游魂了。”
“什么?游魂?”
“在这里,失去希望的生命都会变成这样。”小梦的声音有些沉重,“重建开始后,他们仍然不愿往前迈出一步,不知道是因为过于在乎现实,还是不肯承认现实......可能他们反而觉得,周末人造的幻景才是现实。不肯前进,也不敢后退,陷入困局,他们就变成了游荡在废墟里的灵体。”
“那他们能被复原吗?”
“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当然,外界干涉也是可以的,但是会有点危险—你会触及他的内心,而且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能顺利回来。”
牛椋鸟的意识逐渐清醒,身体沉重不堪。
他立刻辨认出了周围的景象:这是在他梦中重现过多次,阔别已久的家乡。青蓝的天空,将草海里星罗棋布的湖泊照的如珍珠般闪耀。微风拂过,激起绿色的微浪,如同这片大地的脉搏。
突然,眼前原本平静的景色开始急剧加速:日月近乎疯狂地不断更替,狂风吹动草海无序摇摆,躁动不安,拖着阴影的白云如同逃命般奔波......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幼年的自己。
他怎么会忘记?小时候,每有一名哥哥姐姐离开家,他就会和父母夸下海口,说自己将来要做的事。他说过要去弄清彩虹是从哪里出现的,还要去这片草原最高的树冠上搭建自己的家。每当这时,父母都格外高兴,但并没有正面回应他的壮志,而是顺势告诉他以后可能遇到的人和事。
他惊恐地看到,一家三口都回头看向他的位置,对他开口说话。
“你回来啦?你成为了不起的人了吗?”
“大哥哥,我以后会不会变得很厉害?我说的话都实现了吗?”
一种窒息感扼住了牛椋鸟的咽喉。他分不清也不再尝试分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本能地立马扭过头仓皇奔逃。
他的喉咙像塞了石头一般发硬哽咽,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歇斯底里的粗重声音:“滚!滚开!走开!!!”
逃避不喜欢的事有什么不对?反悔做不到的诺言有什么不对?
因为害怕见死不救有错吗?为了生存麻木违心有错吗?
对错有什么重要的?活着不就行了吗?
牛椋鸟玩了命似的想要逃走。他不时起飞冲向前方,不一会儿又精疲力尽地落地,呼哧呼哧地用爪子奔跑。直到他再也跑不动,身边的景色也变成了一片雪白。
真漂亮啊。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宁静单调的白色周遭,心里想道。算了,待在这里就好了。这里最安全了。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打扰自己,叫醒自己,不会有什么过去的东西纠缠自己。很快,喘气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疲累的牛椋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要在这躺多久?”
黑犀牛突然闯入了这里。牛椋鸟继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眼睛都没睁一下,就接了这位现役搭档的话:“能躺多久就躺多久。反正这是在做梦吧?我就告诉你,我不走了。这儿没有我讨厌的东西,没有我的家里人,没有—”
“没有自由自在,让你羡慕的旅行者?”
“你—你偷窥我的大脑?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你不是说了吗?这是你的梦,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所以我当然知道。”黑犀牛借牛椋鸟的话给自己圆了个场。“你对旅行者嗤之以鼻,究竟是觉得他们虚伪,还是为自己开脱?”
“你给我闭嘴。我没力气和你吵。”
“我没权利要求,也不会强迫你振作起来。但是,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虽然咱们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坚持自我。”
“你说的轻巧。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反正你都看见了吧?结果就是,你还是逃不掉‘生态系统’这个东西。它会击碎你,改变你,然后把你和其他人牢牢揉在一起,动弹不得,就像暴雨过后猴子手中把玩的泥巴一样。大家最本真的样子一个个死去,最终都会成为这个熔炉的阶下囚。”
“你觉得什么叫死去?”黑犀牛走到牛椋鸟身边,弯下四肢坐在地上。
“没呼吸了呗。”
“遗忘才是死去。一片草原、一个种群、一种习俗、一个人,都是这样。有人记得它们的时候,它们仍然活在我们的大脑里,活在我们根据大脑记忆做出的动作、习惯和思念里。但如果没有人记得它们,它们就会无声地消失在时间里,这才是死去。”
“所以呢?”
“如果你口中的‘泥巴’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呢?”
“那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起码他们的心里记得,他们究竟是谁。”黑犀牛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一片白茫的方向,“就像废墟里的那些人一样。他们虽然把梦想寄托在他人身上,但至少没有在绝望中彷徨不前。”
牛椋鸟抬起头,狠狠瞪着黑犀牛,“你懂什么?你又经历了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没体会过世间炎凉,就别像个说教者一样,站在高处说漂亮话。你要是我梦出来的,现在就可以滚开了。”
“看来你也什么都不懂。”黑犀牛伸出蹄子触碰牛椋鸟。
就在碰到的一瞬间,他们就像被吸入了黑洞一样,身形扭曲,随后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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