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知乎上看到有人问:
巨流河是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很奇妙,在跟贴中,看到一个叫Sophie的女孩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的回答。
是一个我还会再看一遍的故事。
Sophie还说了一段小故事。“大三上学期,2011年的秋天,我和同学看完了《巨流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结伴去寻找张大飞。一开始我们以为在中山陵附近,就直奔中山陵而去了。问了很多人,都不清楚南京抗日航空纪念馆在哪?最后一个司机带我们去了,他很诧异我们为什么想去。去的一路上,特别的安静,南京的郁郁葱葱,让人平和。那个下午纪念馆没有人,阳光很好,安静得能听到梧桐叶落下来的声音。”
在电影《无问西东》中,看到王力宏饰演的西南联大学生弃笔从戎,空中殉国后,同学好友将他的笔记本送到母亲手里。那刻,想起了《巨流河》中的张大飞。
《巨流河》的作者是台湾大学外语系教授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省铁岭市,抗战爆发后,随家逃难至重庆,后考入武汉大学。1947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台湾大学教书,从此就留在了台湾。2004年,她动笔写出了回忆录《巨流河》,从东北的巨流河写到台湾的哑口海,以个人的际遇见证了大时代的变迁。
非常喜欢邦媛先生的文笔,与龙应台著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强烈的情绪截然不同,淡然通透的笔触,读来却让人感觉到心里巨流奔腾。
书中印象最深的是邦媛先生与张大飞的故事。
1936年,她12岁,张大飞18岁,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
张大飞父亲是东北的警察,被日本人烧死之后,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每天早上学校有早祷会,由“主祷文”开始:“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于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齐邦媛13岁时,张大飞送给她一本《圣经》,自那一天起,她在所有的车船颠簸中都带在身边。
张大飞入伍后,写信给一直照顾他的齐邦媛母亲,信中写自己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校,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复仇。”
齐邦媛替母亲写了回信,此后,他们开始通信,无话不谈,生活、宗教、诗词、理想、人生……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张大飞成了齐邦媛最稳定的笔友。
1941年,张大飞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1942年夏天,他由美国受训回国,加入了陈纳德的中美空军混合大队,机头上漆鲨鱼嘴,报纸称他们为飞虎队。 齐邦媛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与美国志愿军联合作战。
张大飞把给齐邦媛的信写成了家书。他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齐邦媛收到云端的来信,从信中得知:
一九四一年,在云南的基地,张大飞遇到了美国的随军牧师。多年来他陷于宗教与作战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与这位牧师的谈话中得到了一些纾解,到美国受训时与基地随军牧师朝夕相见,他们认为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这给了他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一些心灵的平安。
张大飞的信,浅蓝色的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在一封信中,他告诉齐邦媛:
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我没有看见,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
那年夏天,齐邦媛考入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人还没住进宿舍,张大飞的信已经到了,内容多了一分牵挂:“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在胜利前夕,1945年6月,齐邦媛收到了一封哥哥齐振一的来信,信中说: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26岁的张大飞留下一封信给齐邦媛哥哥。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张大飞的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渍斑斑、浅蓝已褪至黄白色的、齐邦媛在南开高三时写给他的信: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中出来,蓦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张大飞牺牲后,航空队给齐邦媛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用帆布袋装着,里面是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
1999年5月,75岁的齐邦媛先生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师傅带自己过去看看。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只不过,往日那个拥她入怀的青年,如今却成了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个名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六日——一九四五年五月十八日。”张大飞的一生,在邦媛先生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 ,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写到这里,想起电影中孩子们唱的赞美诗:
奇异恩典,沁入心田,日月山川,同见,
也曾气馁,常被试炼,信心带领,向前。
历经困顿,跨过艰险,总会再见,晴天,
你的恩典,铺满天边,有心人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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