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类的荒诞不断循环。面对荒诞，有权保持一种反乐观、反英雄主义的态度。
二
1957年，特立尼达和多巴格尚未独立，印度裔青年奈保尔写了《全民选举》，以戏谑描写选举权突降时的百般人性。虚构情节在接下来半个多世纪里不断重复。
小说中，印度裔商人哈巴斯竞争纳帕罗尼郡国会议员，对手是一位黑人传教士，乡村地区埃尔维拉是重中之重。
当地8000张选票，印度裔4000张、黑人2000张、穆斯林1000张、西班牙人1000张。黑人传教士聘用印度裔青年洛克胡作竞选助理，能调动1000张印度裔选票。再加上黑人的2000张选票，在选前预计可以拿到3000张选票。
哈巴斯方面，印度裔金匠吉德伦金能帮助他拿到3000张印度裔选票，并号称能影响不怎么关心当地政治的西班牙人。但哈巴斯还得想办法与穆斯林社区领袖裁缝巴哈什结盟。
巴哈什很精明，迫使哈巴斯花钱雇自己的儿子作为竞选助理，承诺哈巴斯获得穆斯林选票。随后，在选举登记的前夜，巴哈什突然决定参加竞选。别以为这是政治理想作祟。巴哈什参选，穆斯林的1000张票会投给他，确保黑人传教士拿不到，从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以保证哈巴斯能够胜选。当然，各种参选费用得由哈巴斯掏腰包。
巴哈什给哈巴斯出了个好主意。由哈巴斯私下出钱，让洛克胡离开埃尔维拉，改变他掌握的1000张选票的走向，确保哈巴斯能赢。
整场选举，哈巴斯的曝光率不高，基本上是在垂头丧气地签各种支票，从没说过什么政治纲领。胜选后，这位当地的政治代表再也不愿多给当地人一分钱。
三
当然，小说中充满各种荒诞的情节，比如哈巴斯的团队天天盼着一个老黑人死掉，好给出钱办一场丧礼来吸引黑人选票等。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这场充满数字的普选游戏。
同样是选举，有的竞争公共产品，有的竞争个人小恩小惠。这种现象在全世界比比皆是。
这个问题，美国政治学家布鲁诺·德·梅斯奎塔和阿拉斯泰尔·史密斯在《独裁者手册》中给出了很精彩的答案。
两位政治学家提醒读者，无论形式如何，所有领导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通过选举或选择上台的。他们的权力基础是三维的，有一个所谓“名义选举人集团”，即名义上有权投票的人；还有一个“实际选举人集团”，即真正投票的人；最关键的是“致胜集团”，即真正左右政局的人。
在有些国家，“致胜集团”人不多，领导人只需要通过给予个人恩惠，就保证这些“致胜集团”的人支持自己，而不需要管选举人。在有些国家，“致胜集团”人数多，即需要笼络的人多，领导人资源有限，能分给他们的个人恩惠远远比不上改善国家治理带来的好处。
只依靠少数“致胜集团”的国家，即便有名义上的选举机制，实行独裁也非常容易；而无法通过个人恩惠维系政治地位的国家，制度上自然更加公开透明。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分析框架。带上这副视角去观察奈保尔的《全民选举》，会是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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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埃尔维拉拥有投票权的8000人自然就是“选举人集体”，而诸如巴哈什、吉德伦金那些具有社群影响力的人物就是“致胜集团”。在奈保尔笔下，“致胜集团”的人很少，所以哈巴斯根本不需要费力宣传自己的政治纲领，而是维护这个“致胜集团”，确保获得他们的支持。
小说中，哈巴斯给予吉德伦金是一种暗示，即自己居住在城里的儿子可能会赢取吉德伦金的女儿。吉德伦金对这桩想象中的婚事很满意，也愿意费力去帮哈巴斯竞选。
哈巴斯给巴哈什的也很多，比如让巴哈什的大儿子弗姆做竞选助理，拥有汽车和固定收入。这种经历对于弗姆日后开展自己的政治生涯大有裨益。
当哈巴斯的钱和吉德伦金、巴哈什为核心的“致胜联盟”结合起来，埃尔维拉的选举自然就不需要竞争公共政策，只需要小恩小惠就可以了。
比如，弗姆告诉哈巴斯，要尽可能给予镇上的人实惠，比如给小青年买软饮料、给家庭困难的人提供小额现金、给司机油钱饭钱让他们拉人投票，甚至在酒吧存钱，让人们免费喝酒。
对于8000人规模的“名义选举人”团体来说，能够在这场选举中获得最大利益也不过是这些眼前的小恩小惠罢了。他们手中投票权所拥有的交易价值取决于所在团体的位置，比如哈巴斯的团队不会费力给笃定支持自己的人什么好处，反而更关注可能变票的黑人选民。
怎么改变这样的现状？《独裁者手册》给出的答案是，尽可能扩大“致胜集团”的规模。当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哈巴斯能给每个人的贿赂就微不足道了，而此时公共政策导致社会改良带来的利益则会放大。选民这时才会真正关注候选人的纲领主张，选举才不是一场数字游戏。
当然，就奈保尔小说里的设定，“致胜集团”扩大后，哈巴斯一定不会赢得选举。因为他的工程队一直以来的努力就是把埃尔维拉的路越修越烂，所以总会有活干。
五
小说中，哈巴斯发钱发到手软。一个竞选团队成员告诉他：“你必须尝试想想这是你在给予民众。毕竟，这是民主的含义。”这真是句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毛病，却细思极恐的话。就像《全民选举》中那句名言：“甜的东西起初都是甜的，最后将变得异常酸。”
【必要信息】
《全民选举（The Suffrage of Elvira）》，【英】奈保尔，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
《独裁者手册：为什么坏行为总是好政治（The Dictator's Handbook: Why Bad Behavior is Almost Always Good Politics）》，【美】布鲁诺·德·梅斯奎塔、阿拉斯泰尔·史密斯，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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