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过往岁月的光

那些过往岁月的光

杜蓉

最早知道外祖父的家族历史是在年少昏黄的煤油灯下，那农村冬天的夜晚剥玉米的时光。

小时候的冬天，母亲为了哄我们剥玉米，就总给我们讲故事，于是那些今古传奇、那些乡间传说，那些泊庄油坊门里的故事就在那时候一点点印在脑海中。

听母亲说，她祖父的祖父刘乐仁颇有文化，曾经当年，高崖天增门里兄弟俩有纷争，几欲人命。祖清誉于乡，便被请去说和，遂化解了一场多年恩怨，主人感激之余就借了豆子给他们经营，于是一家人省吃俭用，竭尽心力操持，终于成为一方富甲。 母亲告诉我们，她祖上的财富是靠勤劳和智慧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她曾祖父很节俭，老人家总说“填坑甭好土”，他自己平常一般不舍得吃好的喝好的，勤俭度日，也身体力行，带动家人，他们却是从来不会亏待下人。可这些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只能是些故事，遥远而不可及，我对于外祖父家的记忆就是钙奶饼干和水果糖，还有那时候分不清远近关系的老姥爷、老姥娘、姥爷、姥娘还有好多舅舅、舅妈和无数表兄弟、姊妹们。 我小时候常驻姥爷家，诱惑只有一个，不用在家被父母训斥，平时还有钙奶饼干和供销社的水果糖吃。于是没上学前班之前，我经常一个人在泊庄大街小巷乱窜，于是也知道很多人家的情况。       

  （一）

以姥娘家为中心，前面是五老姥爷家。

五老姥爷尊号来源，那时候他做教员已经退休了，瘦瘦的，精神矍铄，永远神态安然，大有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宏成大气。我去了时他也不多话，只说一句“来了”，便再无语，而他的老伴儿，我的五老姥娘，一个小脚的慈祥老太太，就很会亲切的招待我。后来听娘说她是临朐蒋峪常庄店子大户人家王家的小姐，她嫁过来后发现这家人家忠厚良善，就回去把她的亲侄女介绍给三大伯哥家的四儿子，到后来陆续又把两个女孩儿嫁到这家族来，她也是一个为家族姻亲关系做了极大贡献的人了。

我十七岁时候考到潍坊上学，当年我背着一袋芋头和地瓜，那是里面藏着一些人民币的尼龙袋。我坐上去潍坊的车，一路上又怕遭了小偷，一个人战战兢兢到达潍坊，那时候交通不便，一个农村孩子以前是没有机会出门的，到了潍坊是圆胖四方脸的天铎二姥爷接待了我，他带我去他家吃了饭，并把我安排到招待所住下，还給我一些纸张上学写字。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励志的二姥爷。当时考学没有电脑管理，冒名顶替的现象屡见不鲜，我们村就有一个叫志新的儿子考上军校却被顶替了，当时分数下来了，开学时候却没有他。她的妈妈不识字，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是可以有着捅破天的勇气的。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就硬是背着烙好的干煎饼到了济南给她的儿子把名额找了出来。因为有这些事情的原因，家里就托了二姥爷给过问，免得出现此类事故。

天铎姥爷在家里最小，那时候只有他自己还在老家，家里的老房子家人说是留给他的，但天铎姥爷很有志气，一句“我不稀罕”就打发了。他励志拼搏，跃出农门，投身教育，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远了不说，最少是只要哪家有考学的孩子只要找到他过问一下，就没有被别人冒名顶替的危险，这也算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成，为家族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物了。那时候天铎姥爷在城市里，我不认识他，及至上了学见到天铎姥爷，我也才知道，原来当年考到漳河中学，因离家远住到一个姑姥娘家，而那个姑姥就是天铎姥爷的二姐。

只记得那家的姑姥姥姑姥爷很和蔼，她家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建亭和冬梅在初二年级一班，当时我在一年级一班，每天早晨我们几个就一起到学校走读，后来还有一个红梅表姑因为转户口的原因也到学校了，因为我那时候小，入学是级部的第二名，老师就安排我俩一桌，做人和功课互相学习和督促，那时她总是说她喜欢吃煎饼，就老用她的火烧换我带的干煎饼吃。 这种不着痕迹的善意和体贴就是外祖父家族优良家风的延伸和沿袭吧！当然，姑姥爷刘培周也是一个宽厚大度的人，和五老姥爷一样仁慈安顺的品性，这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真的很感激那个困难的岁月里那些满怀善意的关怀和爱护。 

（二）

姥爷家的西边是一个大沟，沟南边有一个大水湾，水湾里常年沤着苘麻和木头。北边有一个水井，那时候潮（傻）六子姥爷就总是到这里挑水，他很奇怪，总是带一顶棉帽子，脸上还蒙着一块纱布，见到人也不说话，只管故自地走他的路，挑他的水，于是对童年的我来说，那是很有些奇怪和害怕的所在，总怕一不小心他就会揍我们这些小孩子，但是这样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总是默默的挑水，也没有见他和谁说过话。后来我听母亲讲六姥爷年轻时候其实长得很帅，也是个痴情的人儿，上学到很高程度的时候他看中了一个漂亮女同学，但是女同学最终没有答应，他便因此痴情成疾了。听母亲说他后来去了养老院厝嶂养老院，母亲到邢家庄走姥娘家去养老院去看他，他总是用袖子擦了凳子再让母亲坐，，并把碗再刷一遍才倒上水给母亲喝。虽然他境遇至此不事社交，但文明人家的礼数还是一点都不逊平常人家，这也是诗礼和良好家教的熏陶吧？ 他的事情我就知道这些 ，也知道他家住在姥爷家东边的胡同里，在那个胡同里还有我胖胖的七老姥爷。

七姥爷先前时候在善庄当教员。他吃饭总是吃很多，有多多呢，传说就是一四盆子。困难时期，他总是吃不饱，粗茶淡饭的倒是吃不少，却总是些没营养的淀粉类食物，所以导致他吃得很虚胖，肚子也特别大，像个弥勒佛一样，他的脾气也总像佛一样和善宽厚，直爽大度。母亲那时候去看他，送点东西孝敬一下长辈，他总是不要，有时候还会给送回家里去。那时候他家离得远一些，我是一直不知道他是我家的亲七老姥爷，只知道大人让称呼什么就称呼什么就是了，只是后来大了也就弄明白了，而我却已经没有很多时间再到姥娘家去了。

七姥爷家再往东就是有着大昌小昌俩儿子的大妗子家了，大妗子很爽直善良，对我总是很亲，常常到她家里去，她家还有俩姑娘大荣小荣。后来长大后出来上学、工作，回老家时候就是去姥娘家走一趟，急急忙忙的赶时间，就也不去每家拜年了，于是也就好多年不见了，只记得大昌哥哥很善谈、很会开玩笑，人也很热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咋样了。

那东边往东再往南一些就是学校了，那就是我们家的亲戚上学的地方了，我偶尔好奇的过去玩一下，想想就是这小小的学校里竟然考出了那么多的大学生，特别是那个考学难、万众一心冲刺狭窄独木桥的时代，这不由让爷爷家门里没有人考学出来的我犹是慨叹姥娘家门里的基因，也大约当初我可以上学出来也是受了前辈们的激励，这就是榜样的伟大力量吧！

（三）

姥爷家的屋后就是三老姥爷家的四儿子也就是我的四姥爷家了。四姥爷也不大说话，每年去拜年，白净漂亮的四姥娘便总是拉着我的手，很亲切，我想如果我有姥娘，我姥娘也是这么对我吧，也大约晚上还会搂着我睡吧？

四姥娘说话很稳软温柔，很有些我长大后见过的南方女子的特质，她不是一般普通农村妇人的言谈举止，大概是这个家族里最善言谈的人了。她家里大儿子耀斌舅舅家有孙女大满小满，那是我经常见到的俩差不多同龄的小姑娘，现在也不知道她们都咋样了；二舅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现在都去了哪里工作，而三舅耀玉家的媳妇，是我父亲给介绍的，他家儿子小提白净得很，记得他有着很大的耳朵，很聪明过人的样子，而的他爷爷我的四姥爷那时候总是在看书，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时候我认字后在姥娘家看的繁体字的圣经，大约就是由他家来的吧 ？《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那时我都看过前面的部分，也大约认字不全就懵懵懂懂的样子，但是却是很想得到一本，究竟是一直没有得逞。吃饭时候我就总看见我妗子跪下祷告，就会觉得有些好笑的样子，也会听见妗子祷告家人健康，庄稼收成，孩子出息，也大约和父母给神和先人的话语是一样的，没有多少不同，也总是一些美好的祈愿和祝福吧。

其实这个世界上无论基督还是神仙，除了教人扬善惩恶、教导人往好处里走，剩下的都是些美好的祝愿吧。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道理都是一样了，但事实上真正改变人生命运的，还是知识、文化和不断的进取精神，还有就是从善如流的心境吧？ 就 这方面来讲，姥爷的执行力还是不错的。

姥爷不信基督，他只看医书，笃学精进，一心琢磨医术，谋生家人，造福乡里，用知识、经验和文化改变着自己和家庭的境况，也书写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对于年少的我来说，姥爷只是一个高度近视的、眼睛小小的、说话很大声的一个老人，一个属大龙的不太温和的男人。他妥妥的直爽简洁，也并不温柔的话语。那时候我只是希望他的高度近视不耽误他看到桌上的鸡肉和鱼肉，开药方时候也不要因为视力的原因鼻尖几乎凑到纸张上的吃力。从我记事儿时候姥爷家的境遇已经不错了，桌子上总有荤菜，一大桌子的大人孩子那时候没有多数人家营养不良的状况。作为一个大家长，作为我的平常人的姥爷，这就是他做为一个家长的成功了。 我至今记得我在潍坊上学的四年，过年到姥爷家，姥爷总是在我走的时候跑到我的前面，从他倒背的一只手向我晃动着五十块钱的情景。那时候家人送行都走在前面，姥爷也不说话，就那么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拿着钱给我这时候我总是拿也不好、不拿也不好，这时候姥爷手就使劲儿抖着，示意我去拿，要不拿这时候如果有孩子回头就会很尴尬，我每每拿着，总是心里别样的滋味，也知道姥爷维持一个大家庭平和的一片苦心。

从包产到户，我父亲不做小生意开始种地后，家境就没有以前滋润了。家里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上学，缺乏劳动力又兼经济不如以前的窘迫，导致了父亲的烦躁、还有劳累而有的脾气日增，也激励着我努力学习文化知识，来帮忙改变家庭现状，也以此回报那所有关注我疼爱过我的亲人们。 毕业时候，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是179块钱，报道那个月已经是六月中旬，也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中秋回家时候我从淄博商厦给姥爷买了一块158的半导体，给姥爷买了一斤68的珠兰，我记得姥爷说 “这茶叶真好！”满满的称赞和满足，我想，那大约是那时姥爷喝过的最好的好茶了，这便是我一直努力想要看到的结果啊！不过我对他的最多最大的回报也不过就到了这个级别。由于姥爷一直忙于在家给人看病，也是我个人能力有限，也没有带他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我也没有想过的很宏伟的回报，就比如我自己外甥说长大了给我父亲买飞机这样的雄心壮志是不曾有过的，我只是一个平常孩子，仅仅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就更不用造福那些帮助过我的其他亲人了。

我想姥爷这一生估计也没有走出这方圆百里的地方，也没等到我有足够的能力实现我对亲人的愿望，他就匆匆离开了我们，就恰如一个去瞧病的会算命的人说的姥爷，“心底良善，救人无功，七十三岁 ，一子送终”也是果然应验。姥爷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却是从来没有坑害过任何人，他一生用简单、有效、便宜、惠众的中草药惠济众人，刻苦钻研中医而又不以中医为一是，又兼达一些西医的基础知识，诊疗基础上再合理建议病人配合使用大医院的仪器和西医手法靶向确诊，更加有效和精准治疗，医治好了周围三乡八里甚至方圆百里以至千里之外慕名而来的病人，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可为吧！ 后来舅舅继承了姥爷的衣钵 ，我也亲见舅舅给一个求医的大款开了八十多块钱的药，我说，“这样的主户有的是钱，你这样的药一副在城市可收到二三百块，你可以适当多收一点，要不他还会以为你的药不好呢？”舅舅说，“孩子，这样的事情，咱不干，咱就是在药价基础上再加一点处方费，尽自己能力治病救人而已”，舅舅也和姥爷一样，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却是用实际行动为社会尽着自己的绵薄之力。我也亲见过年时候一个老人家因为血压问题拿了一大包黄芪，估计那药得有一两斤的样子，舅舅却是收了他不足一百块钱，舅舅几乎批发价给了他，要知道在那药在城里药店那可是一克一两块钱卖的的，由此我想着先人在南油坊不事盈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衣钵和精神，在这个有些物质也的社会依旧一路发扬、畅通无阻地传承至今，这也是一件很值得称道的事情了吧！。 也如五老姥爷和关系比较好的一起研究易经的邻居祖武老姥爷，他们一生不争不求，厚德载物，积德行善，用一世的修行换得了一世清誉，也换得了离去时候的先知、从容和体面，这也大约就和佛家修行的禅渡之说是一样的道理吧！

所以说，世人之事，皆有因果，世上之事，也皆靠修行。

一个人来到世上，他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却可以修正自身、决定自己今生的修行，这也是一个家族优秀传承的体现，从佛教的角度来讲，这便是功德圆满了。 其实，世上贤德之人在做事情的时候，哪有想到以后的功与不功，只不过是尽心尽力，摸着良心做人、秉着正直做事罢了，做事情时也只是于心里摆好了良心这杆称，稳着步子，目不斜视，大踏步前行就是了，至于功过是非，也自是交于社会和后人的评说。

外祖父家族亲人那些躬身力行、发奋图强、造福一方、实现人生价值的前行轨迹，无论世事变迁、人心变幻，都会与那过往的岁月里散发出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