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忘言。
他在手掌的立体网络中输入这两个词,成千上万地信息跳了出来。他闭目感应,在脑海中一一略过,忽然停在一条信息上。
忘言——乌衣团最杰出的水浮师。
他睁开了眼睛,如今仅存的乌衣团,原来是忘言曾经呆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留下过忘言那双宇宙般的眼睛吗?那个地方,现在是否仍有紫色的莲花可以入梦?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但——虚无的一生能有多少次狂热。
他找到乌衣团时已是黄昏,门庭冷落。来看杂技表演的人太少了,大门口投影着的“水浮”二字苍白纤弱,像营养不良的儿童。团长是体型高大的女虚无,看到有人来买票,不由得对他多看了两眼。他走进观众席,只有不到十个人的观众席,坐下来开始看演出。
水浮没落之后,乌衣团为了生存,开设了其他几项杂技。空中飞人,蒙眼飞刀,走钢丝,据说都是人类世界曾经灿烂过的杂技。眼前几个小人无精打采地表演着所谓的惊险,差点教他睡着。他忍着没打哈欠,终于等到了最后的演出环节——水浮。乌衣团的训练师就是团长本人——可见真的是没落了,连个像样的训练师也没有。她朝帘幕角落招招手,有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探了个头,终是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踉跄而出。那个人类出来了,是一个人类女孩子。她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半卷的长发垂到腰间,神情楚楚可怜。团长把手伸过去,女孩犹豫了一下,站了上去。团长将女孩子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瓶中,女孩赤裸的脚一触到水面,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被扔下去了。
观众席上的他皱起眉头。
女孩一下子沉得很深,有些狼狈地往上游了几下,终于逼近了水面。或许是气太短,或许是因为紧张,她悄悄地浮出来换了口气。团长忽然狠狠瞪了一眼,她吓得赶紧躲回水中。她惊慌地四下看了一眼,看到稀少的客人,似乎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她垂着头,头发像蛇一样散开。白色的裙子膨胀开来,看上去更像一个做歪了的生日蛋糕,有些滑稽。她稳定力太差,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摆动的双脚没有一丝优雅,反而像在挣扎。她试图转圈,试了两次才转起来。她转得太快,一点也不好看,没有一朵花为她而开。就这样难看地转了几圈,她涨红了脸,睁开眼睛朝团长看去,带些哀求。难受,真难受,她气太短,憋不下去了,水开始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团长不理会她,冷冷微笑:“训练时每个人都能撑三分钟,现在才一分钟,你装什么死。继续。”
女孩摇摇头,脚往水里一蹬就要浮出水面,团长却忽然伸手将她按了回去。
团长按住她的头,她在水中不断挣扎,但徒劳无功,强烈的求生渴望与几乎窒息的恐惧折磨着她。她的双手乱舞,双脚没命地猛蹬。做歪得生日蛋糕终于完全变形。见此情景,观众席上的其他虚无全都大笑开来。阿,这不就是他们来看水浮的目的,为了看它的狼狈现状?可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站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停下!”
团长看了过来,目光冷冷的,还夹杂着一丝怨恨。他从观众席上走过去,每一步都坚定得不容置疑,他一手捉住团长的手,另一只手将水中那个晕过去的女孩捞出来,置于手中。女孩咳出了几口水,幽幽醒来,在他手中茫然无措。
团长心中愠怒,却也不好对客人发火,只好笑了一声来圆场:“看吧,我都说了是在装死。哪会有事!”她说着伸手要把女孩夺回来,他却掌心一退,撤了一步,让她扑了个空。团长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抬头瞪他,就要说话。他表情冷峻,手指在空中划了一条线。忽然间,他脚下浮现一道绿色的光圈,青翠如初春的叶。绿,权力的象征。团长一愣,后退了一步:“你是……学生?”
“是。”他正视着团长的双眼。
团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唯唯诺诺:“您要留她一会儿,那就留吧。”
“谢谢您救我,虚无大人。”被他救出的女孩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团长不在这里,你别担心,”他早就将她带到乌衣团外头的草坪上,那个女虚无威胁不到的地方,“她都这么对你们吗?”
“不,不,是我做得不好。”女孩轻声细语地回答。
“不是你的错,是她急功近利。你叫什么名字?”
“我……乌茶。”
“嗯,乌茶,你听说忘言吗?”
听到这个名字,乌茶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中迸发出些许流光:“您也知道他。阿,是,忘言。他是最厉害的水浮师!他创造的辉煌至今无人能超越,是他让水浮发扬光大,受到万众瞩目……”乌茶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她的口气一下子变得低落,“但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
又是同样的说辞,他摇头,还是想最后挣扎一下:“一个人真的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吗?”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说消失就消失?”第三个声音加入话题。不知是哪里出现的人类少女,一身肃杀的黑衣长裙,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笑着。
“你知道他的事?”他问。
少女慢慢走近,黑发,黑眼,黑衣。如果她换上紫色的戏服,能否拥有会有忘言那样的美?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
“找忘言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学生大人。”她又笑了一次。
“你是来找我的吗?”乌茶看到少女,有些胆怯也有些欣喜地朝她跑去。
“哼,没出息。乌衣团真是没救了才容得下你这种人。”少女瞥了她一眼,不管她,继续抬头看他。
真厉害,自人类被虚无支配之后,很少有人敢直视虚无的眼睛了。他在心里由衷赞叹。
少女眼睛弯弯的,眯成一条线:“真神奇。都说虚无世界是高级社会,原来也划分三六九等。人类的学生满地都是,从孩提时代起,受了十几年教育,最后成长成庸庸碌碌的大人。这在身为虚无世界学生的你看来,是很可悲的事吧?”
他张张嘴想说话,可她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虚无世界里,学生就是顶尖的精英。千人之中还出不了一个,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哈,像团长,她一辈子就只能当个下等虚无。”
乌茶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连忙扑上去要捂她的嘴,却被她一把推开。
“喂,你为什么找忘言?”少女狠狠地看了过来,几步跳上他跪坐的膝头,单手抓住他白色的领口。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他,好像有另一双宇宙般璀璨夺目的眼睛,借着她的目光,也注视着他。
他一点也不气她的无礼:“我看过忘言的影像,我想见他。”
这个理由似乎单薄,但已然足够。因为少女听完后,扬起的眉柔了下来。她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轻轻地说:“噢,我也想见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是少女先转的身。她拖着乌茶大步大步地往乌衣团里走,乌茶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得小跑跟紧她的脚步。
他身子微微前倾,喊了一句:“请告诉我你是谁。”
少女身子一顿,头也不回:“我叫未语,是一名水浮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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