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久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再次翻简书时,我都不敢相信那些语句还算通顺的文字出自我手。
想了许久,标题改了好几遍,这是我爷爷奶奶的往事,可如今他们都已离世。
爷爷属虎,占字辈,他父亲取名占林,想来是期望有所作为的,他生于1938年,中国历史上最最黑暗的时期,抗日战争爆发不久,那一年有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争议颇多的花园口决堤,迷雾重重的文夕大火。我想他的童年肯定不是一个穷字可以概括的,据说他父亲还抽大烟,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祖产,母亲是小时候就买过来的童养媳。十二岁之前据说没有穿过鞋,能吃上一顿饱饭更是奢望。
我始终不明白,他是从最苦日子里挣扎熬出来的,可惜偏偏纵自己也是纵的最厉害的。
很遗憾,我小时候并不喜欢历史,没有亲耳听他讲述那段最真实的经历,想来也知他们是最当得起无产阶级称号的。
新中国成立后,他跟着念上了书,并练了一手好字,到了能给人写对联的水平,后来见他写的硬笔字,确实算的上苍劲有力,下笔有神。
1958年前后,他二十岁上下,中国自主研发的汽车投产,命名解放车,他经历层层选拔,开上了解放车,威风凛凛的跑过大半个中国,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岁月,也是他后半生念叨最多的荣光。在那个时期他也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贵人,帮扶他一辈子的贵人,不离不弃,至死不渝。也是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我的奶奶。
我奶奶,出生于1943年,属羊,也姓王,却非本姓,家族属蒙古后裔,元末蒙古族战败,从北京逃难过来后定居在镇平附近的蒙古人。名字里有个兰字,蕙质兰心,她是担的起这个兰字的。
她虽同样生于战乱时期,因是家里长女,幼时衣食无忧。吃得起蛋炒饭,因为觉得好吃,就拦下来不许别人吃,结果吃不了,挨了父亲的唯一一次打。大约是教育她,做人不能贪心。
1950年,那是爷爷与奶奶命运反转的一年。
应该是在土改初期,奶奶家里就主动上交了所有财产,遣散工人,最终被划为富农,然而成分高的大帽子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改革开放时才彻底摘掉。
在那个年代,婚嫁迎娶,不看长相,不看家世,只看成分。
1960年前后,不知是哪的媒人牵的线,根红苗正的超无产阶级爷爷,当时已经是开上解放车前途无量的货车司机,相看了富农高成分的奶奶,奶奶当时除了成分高这唯一的缺陷,长相,身高,性情在小农阶层里都属上乘,且识文断字。爷爷当然是一百个愿意。
没有定亲,没有彩礼,奶奶和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爷爷家到底在哪个村,只知道是西边挺远的贾宋镇。
奶奶就这样嫁给了当时算的上潜力股的爷爷,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有人说过,他们属相不合,一个属羊,一个属虎,羊入虎口,且都是九月生的,八字是天生不合的。其实真的不然,若是这世上没有酒这样东西,他们真的算的上恩爱夫妻的,至少是可以安稳相渡余生的。
(2)
我爹是1962年农历6月份出生的,奶奶的母亲去喝满月酒的时候,好不容易走到了贾宋镇,一路向西淌着过河时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边骂,一边哭,走了快十里才到了我们村,看到奶奶的情景,连口水都没喝,放下东西就走了。
当时家里到底是有多穷,我是想都想不出来的,只知道我爹自一岁多断奶后就被接到他外婆家里扶养了,直至成年才回家。
对于奶奶而言,穷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后期无尽的折磨。
起初家里应该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即使住着茅草屋,吃不上饱饭,可是至少爷爷有份体面且前途无量的职业。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随着时代的进步,总归是能看到生活希望的。
关于爷爷被车队开除这件事有许多版本,无一例外都跟酒有关,唯独爷爷自己不肯承认,一口咬定说被人陷害,打了多年官司,最终败诉。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借酒浇愁,染上了酒瘾,从一蹶不振到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过完了余生的许多年。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我们大多数亲人的对于奶奶的同感。
以后的许多年里,爷爷奶奶就是在争吵,打架中度过的。反反复复无数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曾想到,年轻时练大声讲话都不会的奶奶,后来被逼成了骂街的泼妇。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喝酒的爷爷依旧能看到年轻时的影子,笑容可掬,说话都不曾大声过,是有一些温文尔雅风范的。闲暇时也会嫁接各种花卉,果树。每当看到这样的他时,我总会有种莫名的罪恶感,他喝醉时,我真的恨不得他立马死掉的。
几杯酒下腹,一个恶魔就出来了,我们家的孩子从小就练就了一身本领,一眼就能识破爷爷到底喝了多少酒,离发疯还有多远。具体步骤,开始找事,什么都不顺他心,不顺眼人的都要拎出来骂一顿,什么难听说什么,接着开始表功劳。估计在那个世界里,他是自己的王,遗世独立,全世界都要臣服与他。这样的精神折磨我受了大约四五年,后来做噩梦都心有余悸。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熬了那几十年,且爷爷对我们都心有余悸,至少不敢动手打我们,对奶奶却不会客气的。
中间有人无数次劝说奶奶离开爷爷,从父母姊妹,到儿女媳妇,奶奶每次都有说辞,怕这怕那。其实,只是曾经有过幸福,也是深爱过的人,更是不忍心让爷爷去祸害儿女们。
在一次又一次绝望中重新燃起希望,每一次都取决于爷爷戒酒的决心。不喝酒的时候便是天堂,喝酒后就是地狱。至死,奶奶也没看到彻底戒酒的爷爷。
奶奶是这世上少有的良善心软之人。
我爹说,奶奶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债还完了,也就结束了。
奶奶离世后,我爹他们兄弟姊妹放下狠话,让我爷爷自生自灭,尤其是我爹,气的最厉害,指着我爷爷说,什么时候你不断气,我是绝对不会回家的。大概是气悲气交加吧,只能说狠话来疏解。可是后来听说爷爷病重,一个一个终究是不忍心,送了医院后,请了保姆照顾,人生的最后几个月,爷爷终究是戒了酒,可是身体早就被烧空了。大约三四个月后,爷爷骤然离世,没有受什么大痛苦,只是很突然,终究我爷爷是得了善终的。
他不幸的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是娶了一个好妻子,而他妻子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便是嫁给了他。
我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给他带了两瓶酒,一直像叮嘱小孩一样叮嘱他,少喝点,少喝点,他点头答应,面带微笑。
这两年再次回到那个老院子,看到门口那片长的手腕粗细的竹子,我都会想起他们,扒着一地荒草,走进院子,满目荒凉中一片凄凉。那个漆着红漆的铁门,颜色早都斑驳的不像样了,门上那把我老早就感觉会坏掉的琐却依旧还在。厕所里陈年堆积的废品,酒瓶都清理干净了,房檐上那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坏的晾衣服铁丝却是断掉了。就像离世的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后记:我爷爷奶奶都是这世上最平凡不过的人,然而他们虽然平凡,于子孙后代却是最伟大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