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是一种无形毒品。
看着，嗅着，触摸着虚幻的东西，是一种特殊的快感。
躺在丝绸质感的沙发上，灵动的蓝皮肤精灵缠绕在腰间，血液在他的头颅内悸动，手指如同令人惊叹的指挥家一般，演奏着各式魅惑的交响乐，不断在精灵身上轻抚。
体感机产生的微电流通过颈后的交感芯片直接作用于大脑，剧烈的快感经由大脑迅速传遍全身。
蒙塔格喜欢使用体感机，仿佛用一种假象可以掩盖住另一个虚假。
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蒙塔格起身前往卫生间进行了清理。顺便瞥了一眼镜中的嘴角，以确保微笑还在脸上。那微笑始终不会消失，始终不能消失，只要他还记得。
他刻意回避了注视自己的眼睛，，他害怕受到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真实自我的嘲笑，这是他身上唯一“真实”的器官，其他的一切都在为维持这虚假的生活而竭尽全力。
录播室的大门打开，他发现“水滴”并没有停在它本该在的位置。是米尔德里德开走了，今天她的节目提早结束。看来，要自己回家了。
吹着口哨，他拐进狭窄的人行通道中。如今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步行，但蒙塔格却十分钟爱这种交通方式，只有这一小段的时间他才能静心思考。但是，他能思考什么呢？
在抵达转角之前，他放慢脚步，似乎有阵来自北方密林的微风吹来，仿佛有个人在唤他的名字。步伐慢到近乎停止，内在意念向外延伸，替他拐过转角，听到了极细微的声音，是呼吸声？
他拐过转角。
头顶的水滴飞掠过灯光照映的人行道，代替树木的空气循环机产生的微弱气流将一缕微尘吹起。她半低着头，望着鞋子上随风旋转的微尘。她的面庞修长、带着一种温和的饥渴，似乎对万物有着无限的好奇。那种神情几乎是一种朦胧的惊异，深色的眸子是那么专注地凝望着世界。
此刻，她发现自己跟一个伫立在人行道中央的男人只有一步之遥，她站在原地，用一双那么乌黑、明亮而充满生趣的眸子瞅着他，令他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非常奇妙的话。
看着女孩嘴唇微张，蒙塔格内心突然极度的紧张起来，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咆哮，不要！千万不要说那句！
“你是我的邻居吗？”
她不认识我？咆哮声在内心隐去，蒙塔格仿佛卸了一个重担。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个女孩认识自己，认识那个越发虚假模糊的自己。
“如果你是指前面那座米黄色建筑，那么，是的，我是你的邻居。”
“我今天第一天搬过来，和我舅舅住一起。对了，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吗？”
“当然不，，我是说，，可以，很好。”那双眼睛，她刺到我了。蒙塔格不敢直视这个年轻女孩的双眼。
“我是盖·蒙塔格，走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逛，你是今天刚搬来的吗？还有，你指的舅舅是？”我一下问多了是不是，哦，傻瓜。
“我是个传统的胎生儿，只不过父母前不久离婚了。舅舅在资助我读书，他没有领养孩子。”
“还有，他说，别人问你在做什么，你就说我是个疯子，我总是和疯子很配，哈哈。”
胎生儿，疯子？是因为这个，所以她的眼睛才像毒品一样吗？离婚，这么遥远的词汇啊。
“这么晚出来散步真好，不是吗？虽然现在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但晚上要安静很多，我是指和白天比起来。我喜欢看这些漂浮的微尘，看事物，有时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蒙塔格继续默默走了一段，最后她沉思地说：“我想要你知道，我不认识你。”
他始料未及。“你为什么要认识我？”
“许多人都怕被人认出来，我感觉出你应该是某个名人，说不定天天都会出现在光幕上。不过，我并不怎么喜欢看光幕。而且，你终究只是个人......”
蒙塔格继续了刚才的沉默，熟于应对问答的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孩身上有种淡淡的亲切感，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一直到回家后，他都在为今天遇见的这个女孩而感到好奇，虽然已经忘记克拉丽丝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蒙塔格的内心已经有些期待之后的见面了。
他摇摇头，望着空白的光幕墙上，女孩的脸蛋仿佛印在上面，回忆起来相当美丽;事实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张非常瘦长的脸蛋，带着一种皎白的沉默和光辉，十分笃定。
简直和米尔德里德一样美。
他回想起那双眼睛，宛如镜子一般照应出自己真实的身影。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会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有几个人的眼睛会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内心最深处颤悸的思想?
那女孩具备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洞察力，他俩同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然而此刻感觉上那段时间似乎很久。在他面前的舞台上，她是个多么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多么奇特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如果眼睛发痒，她就会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张，她就会先他一步打个哈欠。
咦，他心想，如今想来，她几乎像是在那儿等着我，在街上，大半夜的....
她的眼神，她的话语。
蒙塔格感觉内心有什么隐藏的东西有什么被戳破了。
他不知道怎么走到卧室里，屋内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后，进入一座华丽陵寝内冰冷的石室里，散发着柔和的微弱的光。电子窗帘上的北方密林依然是寂静的夜晚，背后却是如白昼般的不夜城市。
又是虚假的。想着城市里已经没有真实的树木，人们只用体感机和这种方式来体验自然。蒙塔格内心一阵焦躁，想冲上去讲窗帘撕毁。
他的确很愤怒，他感觉到内心有一种厌恶一切假象的冲动。
但，最大的虚假不就是自己吗？
他和米尔德里德结婚7年了，那时离婚姻制取消还有2年。而三年前他们成了地球上最后一对夫妻，至于为什么他们没有离婚让别人获得这个头衔的原因他也不清楚。
他只记得从那一天起，不断有节目找他们去参加活动，而每次活动都会有大量的金钱入账，而金钱就如同活体纳米胶一般，使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的婚姻牢固而密不可分。
他们成了一对演员，不断扮演着那人类社会传统的夫妻，在那间小屋里贩卖着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就连体感机他们也只买一台，生怕有人会对他们产生质疑。毕竟体感机对婚姻的冲击以不言而喻。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嘴角的微笑就再也没有消失。
他收起了全部的真实，唯独眼睛做不到，这也是他被今晚那个女孩吸引到的原因。
对，一定是!
他突然想找米尔德里德聊聊天，就像很久之前那样，说什么都好，那此刻她在哪呢？在体感机上，对啊，不然又会在哪呢？
他没有打开光幕，让黑暗重新降临这个房间，想象着房间的模样。他的妻子躺在体感机上，没盖被单，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坟头上展示的尸体，她的目光被看不见的钢丝固定在天花板上，无法动弹。她的脑后箍着体感仪，那一片虚假的世界之海，不停地拍涌她未眠的意念之岸。
每天晚上波涛都会涌向她，掀起声音的巨浪将她卷走，让她漂向天际。过去这两年间，没有一个晚上米尔德里德不曾游过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潜其中。
蒙塔格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在这里，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出现在他身边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滑脱、融化、起皱、卷曲，就像一层脂皮，像一支漂亮蜡烛上的蜡油，燃烧过久，如今歪倒，熄灭了。
他不快乐。他厌恶，挣扎，愤怒。他跟自己说。他承认这是实情。他拿虚假当作面具戴着，如同那些沉迷于虚拟世界的人一样，被虚假所禁锢。
而那女孩却夺下了自己的面具跑开了，而且自己没法子敲她家的门，索回面具。
克拉丽丝像一粒火星，溅到了蒙塔格充满火药的眼中，将数年的隐藏全部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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