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年轻的时候瘦,因为刚好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属于出生以后就随时可能会被饿死的年代,还好他坚持下来了。
现在他胖了,常说我们这些90后绝不能体会他们那个年代人的苦,确实一两句话也讲不完他们那个年代人的精彩。何以精彩?属于苦中作乐,乐中带泪,泪里流淌着幸福。老杨同志常说,我想写一部小说,讲述你太爷当年做村里郎中悬壶济世的故事。太爷爷离我太久,我是不甚了解的。窃以为,就单拿老杨同志这些年来的经历,就足以支撑起一部饱满且不虚此读的回忆录来。
注意,这里没有神怪志异,没有盗墓修仙也没有奥特曼大战氪星人,如果你想看到这些,不要继续、不要继续、不要继续。
老杨和老陈都是船厂的“优秀工作者”,老陈是我妈,那时候他们还不能叫“老”,得叫小杨和小陈。小杨当年才27岁,风华正茂,1990年我也才被“分配”到船厂宿舍来陪他们。那时候的小杨是厂子里的红人。
他有三手绝技,修船、开船和写作。开船据他说当年可以开大轮船出海,不过年代久远无从考证,咱家也买不起大轮船来让他证明。说到修船我是佩服他的,虽然也没有什么奖状大红花。不过他修的不是船舱或者外壳,而是心脏,是大轮船的电机。当年的厂长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能干得了这种高级技工才能干的事?
厂子里已经停工三天了,主任说如果修不好电机,虽然不至于倒闭,但是将损失一大笔业务。船厂是公家的,可只有效益好,大家才能生存。最近两年,国企大面积裁人下岗的传闻越传越盛,越传越真了。马上厂子里就要分房了,如果这个时候被裁,那是谁,或者说哪个家庭都不想见到的。
但是这个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刚进来的年轻人不会,要退休的老家伙们不愿意接,稍微有些经验的可能心思完全不在技术上。然而这时有个人的心却在蠢蠢欲动,他的心脏在狂跳。
杨正德一跃而起,高喊一声:“不就是轮船电机吗,我会,让我来!”骗你的哈哈。所谓财不外露,才也不能外漏,后面这个才更容易遭人妒忌。所以杨正德下工之后就偷偷,哦不,悄悄地进了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今天您说的那个事情,我看我可以试试”
主任没有立即回话,把手里的烟卷吸了老长一口,憋在嘴里,半天才吐出来来道:“小杨啊,你确定你能扛下来?”
杨正德听到他说的不是“做”,或者“干”,而是“扛”,犹豫了下道:“能,我有信心!”
以前爷爷还在的时候跟父亲说过,和领导谈话不要犹犹豫豫,要让领导看到你的决心和能力,放到现在就是执行力。
主任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微笑道:“德子啊,我就快去分厂了”,他顿了下又压低声音:“这件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说哦”
杨正德也压低声音说好的,其实他早就从各个方面都听说了这件事。
“你要是能把电机修好,明天我走了,主任的位子那就是你的!但是你要是弄不好,这个锅我可是要和你一起背的啊”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以后的杨正德心里少了份激动,多了些担忧,但是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刻就要开始了。因为一回家,他就能看见儿子,不是说看见老婆没那么开心,而是儿子的降临让他身上多了份责任和担当,也让他成长了,收获了做父亲的喜悦。
正德回来以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婆美霞,那时候他们一家很幸福,宁儿一出生,太奶奶就来南京帮着一起带孩子,虽然这幸福来得有点紧凑,单位一开始只给分了一个十来平的小单间,还是原来的洗漱间改造的。于是乎冬凉夏燥,潮湿得严重。宁儿刚从二医院的产房抱回来没两天,就又发烧被送了回去。几来几回,弄得护士们都认识了道:“哟,大头又回来看我们啦”
晚上小两口被窝里小声商量着。美霞道:“你真的有把握吗?要是上去了搞不定,那怎么办?”
正德其人忠厚老实,可老实中也带着不少的狡黠,他笑着说:“你我都能追到手,一个小小的电机还能难倒我?”
美霞不好意思了,黑暗里看不清她爬上脸庞的红晕,打了正德一下:“二五,不正经!”又道:“你还听说了,过段时间,下一批分房子的名额就要有了,我们这个只是个临时的,这下总要轮到我们了吧”
正德笑道:“那肯定呀,而且你看,我要是能搞定那个电机,房子的事情还不是一句话嘛,包在我身上”
美霞笑了,正德让她有了安全感,即便现在一家人挤在一起,但是她有说不出的幸福。为了能让年轻人好好休息,太奶奶一个人在靠近门口的过道上铺了个行军床,已经六十大几的高龄,睡的腰都直不起来。正德这几天晚上也经常睡不着,他这一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么就抬起头从此扬眉吐气,要么刚刚组建起的小家庭就要跟着他继续受苦受难,他看着刚哄睡不久的儿子,陷入了沉思。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依照杨正德的性格,做不来的事情,他绝不会胡乱答应。在此之前,人家吃饭他看书,人家下班了他留下来继续实操,不会的地方就去厂里的图书室借书来研究,或者带着水果、烤鸭上老同事家里请教。厂子里的小型轮船的电机在过去几年里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的拆装了无数回,内部结构和电路原理以及修理难点早就烂熟于心。中大型轮船的电机与其他部件,他也参与修理和实战了很多次。杨正德和陈美霞同志不止一次被评为厂里的“优秀工作者”,去年的时候,正德还当上了修理班长。各种工具和材料的使用和申请,都需要他来签字。前途不可谓不光明。
然而这一次。
“那个活你接下了?”王泽贵从厂办公室里特意跑到车间来问杨正德,他把他拉到一边。
杨正德道:“什么活?”
王泽贵急了:“什么活?还有什么活?……轮船电机啊!”
杨正德惊讶,一看四周无人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跟其他人说过呢?”
“还要你跟别人说,现在整个厂子都知道啦”
“……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电机吗,又不是没修过”说完他就要往工位走。
可又被王泽贵拉了回来:“你给我回来”,他一边拉着正德的肩膀一边说:“现在连厂长也知道了”
正德一副“所以呢?”的表情。王泽贵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你要修的是什么电机?大才子”
“飞机电机?坦克电机?那我可修不了,你不是在秘书办公室嘛,要不帮我跟厂长说换人吧,哈哈”
“你还笑,要是飞机大炮还好咯,自有人家去管,你要修的是美国货,远洋轮的几万匹马力的大电机组!”,他从正德手里抢过瓷缸子,大口大口地灌凉开水。
正德听了一懵,又忙从王泽贵手里抢回瓷缸子:“我老婆给我买的”
“小气鬼,喝你口水还跟我计较……你别岔开话题,我还想哪个嫩头青这么虎了吧唧,原来是你!”王泽贵两手叉腰,鼻孔里向外喷着热气。
正德眉头微皱,靠在墙上想,又问泽贵:“这东西是我要修,厂里面就能让我修的啊?再说了,我们主任马上就要去分厂当领导了,他会在这时候砸自己饭碗?”
“哎嗨,还算你有点头脑”,泽贵要敲他脑门,被他一把挡开。
“去你的”
“本来我也想这事情不对,可后来我才打听清楚,你们主任知道是美国货以后,直接就拒绝了,他这个人我还不晓得,宁可把肉让给别人,也绝不给自己惹一身骚”
正德把泽贵拉到了车间外:“你小点声,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从你后面探出头来了”
“现在你还想这些,有人要搞你你晓得嘛?是有人故意把这件事捅出去了,现在人尽皆知了,你觉得厂长还能说不接这个活了吗?”
“谁要搞我啊?我跟周围这些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搞我?”
“干嘛搞你,我要不是你朋友,我都嫉妒你了,你看你最近,又是连着好几届的优秀工作者,戴大红花发奖状的,厂花还给你做了老婆”
“切~你自己女朋友那么多,还用得着羡慕我吗?”
“我抽你个大巴掌!……呐,你看,你上次的征文也上了厂报”泽贵把手上一直拿着的报纸给正德看,道:“编辑只字未改,厉害啊,德子,要是我也嫉妒你了”
绿野,编辑推荐,作者杨正德。他心里想,是呀,哪里都有杨正德,要是自己也要烦自己了,怎么哪哪儿都是他。
可他的内心明明就有一股热血在涌动,不就是美国电机嘛,火星电机我也不怕!
王泽贵道:“我要走了,晚上去你家。我叫玉麒麟啦,晚上咱们合计合计,让嫂子多烧两个菜”
“没门儿!”
晚上,卢俊义也来了,杨正德、王泽贵、卢俊义三个人是死党,铁三角。他们三人,同一批进厂,虽然后来分别去了不同部门,但是关系一直不错。杨正德一直在车间,搞生产修理是一把好手。王泽贵心眼活,会察言观色,能抓住每一个经过眼前甚至别人眼前的机会,所以他现在在厂秘书处,直接对接厂长。卢俊义嘛,他看到的是外面的天地,他一直说,在对外贸易部做一个小组长对他来说算是屈才了。人家想的是在厂里待到退休,而他想的是,但凡手里有点钱,就一定要出去大干一番。
卢俊义托着腮故作深沉道:“老杨啊,我觉得你这个活接的对!人活着就要蹦跶,管他干成干不成,干成了皆大欢喜,厂里给你连升三级,干不成也能见一见世面,你想啊,现在这一片,别说这一片,整个中国有多少人能修美国的电机……再说了,退一万步,你要是被开了,刚好咱哥俩一起出去干,把泽贵甩了,咱们赚票子去!哈哈”
王泽贵作势就要把筷子扔卢俊义脸上,对正德道:“德子啊,让嫂子一起来吃饭吧,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炒两个菜意思意思得了”
陈美霞在筒子楼的过道里做饭,听见了说到:“没得事哎,你们先吃,不用管我,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
卢俊义又道:“闲话少说,正德,这次你准备怎么办,听说再过两星期,船就要进厂了,你有把握吗?”
正德放下了筷子,又抿了一口白酒:“如果说有,那是骗你们的,在你们面前,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实话实说”
他刚要说,美霞叫一声:“蚂蚁上树来了”。泽贵捧哏道“哎!蚂蚁上树好,我最爱吃,谢谢嫂子”,她从外面把盘子端进房,悄悄地在正德脚后跟踢了两下。可正德这时候有点上头了,完全没感觉到。继续说道:“要说咱们厂子里的所有东西,上到主动力的主机、各种传动设备、轴系、螺旋桨,下到全船的电力、照明、发电机组、锅炉,我杨正德哪个不能修,就是闭着眼睛”
王泽贵笑着打岔道:“别吹牛啊,你要闭着眼睛能修,我明天就去大桥公园耍大刀去”
“我是说闭着眼睛都能记得在哪”
“嗨,那你究竟有没有把握,这次的电机可跟厂子里的那些不同”,卢俊义问。
“一半一半吧”
卢俊义也放下筷子,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为杨正德着急。
可王泽贵依旧嬉皮笑脸,冲着两人傻笑,这和他下午的着急样子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傻乐啥呢?信不信我一拳给你打回老家去?”俊义今天一来就看他不舒服,越看越让人火气大。
“别别别,我可打不过你,你玉麒麟一身的好功夫,厂子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你,好家伙,看我不抽个你两眼冒金星”,他是真生气,起来就要打泽贵。
正德连忙拦着:“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坐下,泽贵,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不要拐弯抹角了,你要是再逗俊义,我可不护着你啦”
“还是正德了解我,你看你,白跟你做了真么多年的兄弟了”
“有屁快放!”俊义道。
“你们知道……”他有意把身子压低,声音也低了几度,把两人的脖子拉了过来“……为什么会有这个活儿吗?”
正德道:“活就是活,还能有为什么?市场部接的呗”
泽贵推了正德一把:“哎,你这不废话吗?是市场部接的,可这活原来不是咱厂的”
“不是咱厂的,那是哪里的?”俊义也起了兴趣。
“是二分厂的!但是二分厂他们没人能干得了”
俊义和正德碰了个杯:“就算二分厂干不了,那也跟咱们不相干啊”
泽贵接着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晓得不?咱们厂小卖部的那个小邱,那个售货员,就是整天涂脂抹粉,我上次说她能去戏园子唱大戏的那个”
“嗯,怎么了?”正德道。
“她是咱们厂长的小情人……”泽贵说完,俊义道:“这不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但是你们有所不知,她呀,还有个情人”
俊义道:“啊?说说看”,就是志向再远大的人,都喜欢听八卦。
“就是咱们集团市场部的张主任”
美霞也进来了:“啊?看不出来啊,那个人文质彬彬的”
“不是我说,这和我要修的船有什么关系?”正德也有点不耐烦了。
俊义抓住机会补刀:“泽贵这个人就是,想从他嘴里听一件事,有时候能把你给急死”
王泽贵不忿,深吸一口气道:“就是这个张主任把活分配给二分厂,结果二分厂没人能干得了,刚好当时小邱、我们厂长也在场,我们厂长非要逞强说咱们能干,张主任说我就看准了你们厂没人能,咱厂长说要是干不了我就给你赔罪敬酒,然后这个活就到你这里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让我喝口水!”
美霞给他续上酒,其余两人目瞪口呆,正德慢慢张嘴道:“哦,搞了半天,他俩打赌,我倒成了枪手,他们争风吃醋,拿老子寻开心,狗东西!”
俊义也气的一拍桌子:“什么玩意儿!……可你跟我们说这个有什么用,现在老杨已经答应下来了,属于是进退两难,前有强敌后有追兵”
“这就是我要跟德子说的最核心的部分”,泽贵微微一笑,捋了捋没有半根毛的下巴:“古人云,最高级的兵法是兵不血刃,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一兵一卒,斩敌将于马下,如探囊取物,如……”
“你可别废话了”俊义一个大脑瓜崩,弹得泽贵摸着脑门连连叫疼。
“咱们可以把这件事捅出去,就说他们俩为了一个娘们争风吃醋,拿厂子里的资源开玩笑,让公司大领导来收拾他们”
“可是活还是要做啊”,正德道。
泽贵道:“你傻呀,揽活的都自顾不暇,声誉不保了,谁还管你接活的,我们到时候找人随便找个理由,再把活推回他们二分厂,到时候谁还关心你能不能做,注意力都转到他们两个人身上了,你继续做你的小组长,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正德皱眉,一再皱眉,但是不说话。
俊义开口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
正德忽然开口:“但是我不想这么干,你这是投机取巧,虽然,虽然……”
泽贵反驳道:“怎么投机取巧啦,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什么错?”
正德道:“我都已经接下来了,不管是怎么接的,不做就是打退堂鼓,就是对厂子不负责任,就是对厂”,本来他想说对厂长不负责任,又改口:“对厂里其他工友的利益不负责任”
泽贵这下急了:“厂子是你家开的啊,其他工友是你兄弟啊,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当你是什么?老杨啊,你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容易被人当枪使”,他一贯叫正德德子,很少叫老杨,也只有俊义这么叫。
俊义听完说道:“好啦好啦,不要争了,我这里啊,还给老杨带来了个办法”
正德像沙漠里迷路的人看见了绿洲:“什么办法”
俊义道:“我不是之前接触了一些外国客户嘛,我得知你的事情之后,和他们说了说,他们很热情啊,说愿意给你提供一些相关资料,不过,不过就是……”
美霞也着急:“就是什么?”
俊义道:“他们只有外文资料,没有译文,你如果需要的话,得自己去图书馆借英汉词典回来对着翻译了”
泽贵嘁了一声:“你这倒好,不是让他来修电机,让他学英语四级来了”
“你不懂可以闭嘴”,两人又要打起来了。
正德忽道:“行,我去借词典来,我这里也有一些高级的修理知识书籍,反正还有两个星期,我啃也要把这些知识啃下来”
他又看了一眼泽贵:“那要是实在没办法,咱们就去他后院放把火,让他们知道咱们也是不好惹的”
泽贵终于喜笑颜开了:“这就对了嘛”,俊义笑他小孩子心气,正德此刻心里一阵暖流,把手伸到他俩眼前:“咱们好兄弟”泽贵忙接:“好兄弟,讲义气”俊义笑骂:“你以为你是韦小宝啊”,他反击道:“你以为你是玉麒麟啊”
3930宿舍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晚上,泽贵和俊义都回自己宿舍去了,美霞一边叠衣服一边问正德:“其实我觉得,泽贵那个办法,也是不错的,你为什么不采纳?”
正德长舒一口气,但是依旧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他干咳了一声:“下午我去了趟常主任那里,他说这一波分的房子里,好像还是没有我们”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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