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经典的瞬间,纳博科夫头戴白色遮阳帽,同样白色的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色外衣,下着灰色短裤,右手握着捕虫网的末端,光线在捕虫网中跳跃,右腿屈膝向前——重心全部承受在那里。但其实这些你都可以忽略,你只用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聚焦着画面之外的某个地方,火一样的热情被瞬间冰封着,一动不动,仿佛哪怕仅仅是空气的波动、光线的变换、气味的涟漪都会破坏那个时间的定格。如同男孩遇到一见钟情的女孩,想要捕获,害怕稍不留神的举动就会招致忽视、冷漠、反感或是抗拒,而那将使他追悔莫及,因为一见钟情往往像沙漠中的泉水一样稀少,你不知道下一次将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或者还会不会出现。那种眼神就是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年龄,都好像一下子被带回了童年,对世界拥有永无止境好奇心、无限热情、无限诚恳和纯真的童年。尽管作家的眼神仿佛透过照片在看着你,探索、评判,但我们都知道,画面外的是一只蝴蝶。
蝴蝶是纳博科夫在文学世界以外所浸润其中的另一个世界,他似乎更看重的世界。不过我们这里的主题是脚注。
“人的生命不过是一部巨大的晦涩的未完成的著作的一系列脚注,”他在《洛丽塔》中说道。“我们都是行走的文本,我们穿行在世界上,身上粘着看不见的副本,那是我们自身的无数个修订版,但我们对它们的存在、数量和内容一无所知。我们用肉体承载着其他人的经历,而对这些人,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们彼此粘连,像写着层层隐藏文字的透明纸页,我们所有人都生长进彼此,每个人都被秘密的漫游者独自栖居着,而我们,也栖居在别人家里。纳博科夫说我们都是一部巨著的碎片,是一部庞大的、未完成的杰作的脚注,这话似乎是对的。”
如果不是纳博科夫,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多萝西·路索尔德这位女士,她要幸运的多,借助于充当一次夏季旅程的司机,参与了纳博科夫一家的捕蝶探险,由此成为作家传记中一抹调皮的亮色——多萝西眼灰蝶,纳博科夫用她的名字命名的战利品。
薇拉和德米特里待在车里,于是只有纳博科夫和达莎要冒险走到谷底,后者有尴尬的理由不想去,但跟着去了。“如果有谁不相信世界是上帝的杰作,就应该去大峡谷看看。赤色的悬崖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朱红色的外衣,就连像香槟一样流到她耳边的空气,也闪耀着红润的光芒。”
起初他们分开,在某一时刻纳博科夫出现,他让她千万别动,一只蝴蝶在她身下无助地扑闪着淡红色的翅膀。“在这燃烧的灌木丛中,飞舞着一个全新的物种,飞着一只蝴蝶,它的翅膀是温暖的、雷诺阿式的黄褐色。纳博科夫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在这里,在大峡谷这令人惊叹的背景下,纳博科夫在多萝西眼中清晰如浮雕。在她面前跪着一个悲喜剧中的人物,一个装在男人身体里的小男孩。星星、文学、蝴蝶、还有一个赐予他父亲身份和荣誉的坚强女人——所有这些星辰的幸福排列,为他授予了成人生活的合法性⋯⋯蝴蝶惊慌失措地扑棱着,但仍留在原处⋯⋯在明亮的阳光下,蝴蝶的翅膀在姜树丛中闪闪发光,如同神奇的火焰。多萝西用腾出来的手抓住蝴蝶,让它驯服地滑入手指间,她握着手掌把它放入了纳博科夫的网里,然后松开了手⋯⋯”
“他谦卑地跪在她面前,如同滑稽的加百列跪在圣母玛利亚面前,因为她把她的宝贝、她那像蝴蝶(天使?)的呼吸一样轻盈的宝贝放进了他的网中。他感到自己因充满无限感激而哽咽了,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发光的橙色翅膀的宝贝。他跪在达莎面前,就像他的祖先、他这个阶层的男人跪在他们丰满的女佣面前,她们的名字也叫达莎或玛莎,他们渴望从她们那里获得迅猛的、世俗的、秘密的快乐:一只乳房,一个挤压,一些攫取⋯⋯而他,这个男孩,因为她把珍贵的蝴蝶送给了他而对她充满无限感激。”
纳博科夫写给妻子薇拉的信中有时会提到达莎小姐,语气就像谈论家人般理所当然。“我很健康,胃口很好,吃维生素,既然新闻越来越美好,所以我比平时看更多报纸。圣保罗是一个惊人无聊的城市,旅馆里只有猫头鹰,一个酒吧女招待长得很像达莎。但我的公寓很不错。”仿佛这样的谈论会赢得妻子的赞赏,并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
“纳博科夫曾在某处说过,恋爱中的两个人很像连体双胞胎:一个人闻烟草时,另一个人会打喷嚏,这在许多读者听来可能不那么浪漫,事实上,这种对于浪漫关系的想象甚至可能令人恐慌。完美的浪漫伴侣是一种畸形之物,而成功的浪漫关系则是自愿接受一种病态的机能,即一方依赖、附属、服从于另一方。在这种共生型的爱情中,爱情机器必须依靠一种完美的协调机制才能运转。因此,浪漫爱情是实现统治功能的最佳捷径,也即蒙住所爱之人的眼。所以亨伯特·亨伯特想让洛丽塔镇静下来,以便能控制她,而纳博科夫把蝴蝶钉在木板上,展开它的翅膀,充分品尝自己胜利的果实。捕猎者渴望的不是名望,而是命名的荣耀,换句话说,无非是上帝的荣耀!”正如《洛丽塔》起初作为禁书,其后也受到很多读者诟病一样,我们对这样一种爱情关系的描述感到不适,这相当于设定了主人和奴隶,猎手和猎物,没有人愿意成为爱人眼中的蝴蝶,不过纳博科夫只有一个,而我们都是可能被贴上长得像达莎这个红色标签的人。
旁观者如我们这样的人会忍不住猜想作家和达莎之间不可能没有一种禁忌之爱,我们也不会相信薇拉从未有过怀疑。这都不重要,因为故事的重心是蝴蝶,是正在路上或已然完成的《洛丽塔》、《微暗的火》(完全用脚注写成的杰作)、《普宁》,科学和艺术完美融合在这个从俄国逃到新大陆企图立足的人。
纳博科夫对他的学生所采取的策略和他收集蝴蝶的策略是一样的:用一根尖锐的针把她们钉在木板上,拉开她们的翅膀,描述她们,(用红色的标签纸!)为她们贴上达莎、娜塔莎和丽斯贝莎的标签。当人们通过科学来观察世界并阐述自己的发现时,会找到和在艺术中同样的历程和震撼感,这是纳博科夫和斯蒂芬·杰·古尔德的共同观点,后者写了这样一本书:《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没有事实就没有艺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凤蝶科》。
成为纳博科夫的脚注何其幸运,就像那场足球表演赛中吸进附近所有氧气狂奔进场内拥抱梅西的男孩,和马斯克、库克同框拍照的人,维特根斯坦客厅中偶尔抬头的学生,克尔凯郭尔在最后一刻放弃迎娶的女孩,卡夫卡的未婚妻,康德的仆人,海德格尔和阿伦特(二人互相成为引人注目的脚注,如同星空中的双子星座交相辉映,掩盖了暗处真正的脚注——哲学家的妻子埃尔福丽德·佩特里)⋯⋯
甚至纳博科夫献给妻子的诗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多萝西的一份,因为只要提到蝴蝶,作家无法不会想到夏日的那个山谷,那令人心悸的时刻。
我不会死在夏季别墅,
因为暴食和炎热,
我会死在网中,和一只天国的蝴蝶,
在某个荒野的山巅。
“暴食和炎热以强有力的、刺耳的发音,给读者带来近乎肉体上的打击。蝴蝶/天使(失重、透明、美丽、脆弱、冷酷、属灵)大概是暴食和炎热(世俗、淫荡、沉重、麻痹、丑陋)最自然的对立面。”某些时候,我们如诗人般渴望站在山巅,远离丑陋、愚钝、粗俗的人类——虽然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想要一种孤独的命运。与我们单独相伴的,只有迷狂的对象、永恒的伴侣——蝴蝶抑或天使。仿佛这样我们就能像诗人一样回到童年,照片中,“弗拉基米尔是个迷人的小男孩,双腿纤长,膝盖柔嫩,穿着浅色的短裤和白色及膝袜、白色衬衫,脖子上系着围领巾。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腿上放着一本书。在如巨型蝴蝶一般展开的书页间,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蝴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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