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这是一个爱情廉价的时代，几百块钱就可以体验似水柔情;这是一个爱情无价的时代，有些人倾家荡产也未能隔着面纱看一眼真爱的轮廓;这是一个爱情牢靠的时代，一张小本本足以让人一生只面对同一个人，每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都是他(她);这是一个爱情易碎的时代，海誓山盟在亲情硫酸的腐蚀下，逐渐消融，只能留下回忆的内核;这是一个爱情泛滥的时代，连小学生都会跟异性同学说“我爱你”;这是一个爱情匮乏的时代，许多人去了天堂也没弄明白，什么叫爱。

“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失去她。今晚必须挽回她”，孙健想。看着这间熟悉的咖啡厅，一个月前，他和刘雯在这里分过一次手，不过最终又和好了。

上次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是刘雯不够漂亮吗？还是自己喜新厌旧？孙健不确定，或许两者都有吧。去年和两位同事出差，他们都没有女朋友，想去酒吧就去，想带妹子回宾馆就带，哪怕一天换一个，也没人管。只要自己有那个本事。孙健长得比那两个同事帅多了，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猎艳。

每天睁开眼，相同的脸，相同的声音，相同的味道。甚至不用想，就知道睡在自己旁边的女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后，第一句要说什么。更糟糕的是，每天起床还得看儿子的脸色，生怕哪点对不住他。虽然后妈对儿子百般讨好，可儿子小牛仍时不时从鸡蛋里挑出骨渣。

男人四十一朵花，说的不只是成就和魅力，还有欲望。到了四十岁，孙建仿佛要花开二度。每到夏天，看到穿黑丝的女人，他就忍不住多看两眼。内心的矛盾几乎让他窒息。看，那美腿会让自己气热血沸腾，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可看看又如何，还是不看的好，回去终究要面对那具连每一颗痣都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身体。

真羡慕发小赵大嘴，人家从不谈固定恋爱，身边也从不缺女人。

前年孙建到丽江出差，有位小他五六岁的妹妹问他要微信号。晚上，那妹子邀他去酒吧。孙健抱着试试的态度赴约。那姑娘喝了两杯酒之后，直接搂住孙健，狂咬不止。孙健脑海里浮现出刘雯的样子，还有她闪着泪光的眼。孙健把姑娘推开，说了声对不起，快步走出酒吧。

回到住处，孙建把沐浴头开到最凉，拼命地冲，想让自己冷静点。他想，我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再遇到。或许，错过了，就再也遇不到了。不行，我要给儿子树立好男人的榜样，不能再想这些不堪的事儿。

他感到沐浴有点凉，把温度调高一些。“哪有这样的好事，估计那女的是个骗子吧。现实中哪有小说里的艳遇。我和她在网上聊了三天，最长的一次，聊了一整宿。她挺崇拜我的，估计是喜欢我身上成熟男人的味道吧。上帝啊，你是在惩罚我吗？到嘴边的肥肉，就这么飞走了？”孙建一边想，一边裹上浴巾。“要是让我和她待上一晚，哪怕少活三年，我也愿意。她的眼睛仿佛初春的湖面，闪着灵光。不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要去找她。”孙建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拨了语音电话，发现已被拉黑。

上次分手的地点，也是他和刘雯常去的那家咖啡厅。

“欢迎光临陌比”，一个月前服务员的声音，此时在孙建脑海里却显得无比清晰。孙健向门口望去。刘雯走进来，脸上带着往常的笑容，既自信，又灿烂，却一点也不显得张扬。

孙健有些不安，刘雯还不知道孙健约她到这儿是要谈分手。孙建看到刘雯的笑容，不知道这盆冷水要从哪里泼下去。

“亲爱的，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刘雯兴奋地看着孙健，眼睛眯起。

“猜不出来。”孙健没有心情猜，他一心想的只是分手，大家好聚好散。

“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火爆鱿鱼。”刘雯把塑料袋打开。

“别在这儿吃，多不文雅，这是吃西餐的地儿。”孙健边说边用手指顺着鼻梁上下来回捏，仿佛要把鼻梁捏得更翘。

刘雯清楚地记得两人第一次来这里喝咖啡，孙健说这里的咖啡是他喝过最好喝的咖啡，如果能配上火爆鱿鱼，简直要上天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次在这里约会，刘雯都会给孙健带火爆鱿鱼。有一回孙健说以后别带了，旁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俩。刘雯却说只要吃得高兴，不要管别人怎么看。三年来，他们俩每次在这里约会，都会吃鱿鱼。唯有一次例外，那天鱿鱼老板没出摊。

“今天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亲爱的，说出来，或许会好受点。”刘雯把鱿鱼袋合上，说道。

“没有，你把地摊上的吃食带到这么高雅的地方，让我很难堪。”

“阿健，我能感受到你的愤怒和压抑，没事，你说吧，把情绪说出来，就不那么难受了。有我在呢。”

孙健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两年前，因为工作失误而被炒了鱿鱼。如果不是失误，项目完工后，他就要升职为中层。这是他五年来咬紧牙关的动力。孙健万念俱灰，把手机关掉，拿了瓶白酒，坐在天桥边，一边喝，一边哭。

天桥离家十五公里，平时他从未带刘雯去过。

夜里十二点半，刘雯出现在他面前。她左手拉着孙建的儿子小牛，右手把孙建揽在怀里。“没事，工作没了咱可以再找。如果你想放松放松，这段时间，咱省着点花，我养你。”

孙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涕泪滂沱，把刘雯的T恤湿了一大片。

想到这儿，孙健感觉眼睛酸酸的。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再想下去，又会动摇，离自由就更远了。

“你别老用心理咨询师那一套，我不是你的病人。我要……”孙健还是没勇气把“分手”两个字说出来。

“没事，阿建，你现在被情绪左右，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知道这是你的情绪在寻找出口。我可以承受。”

“没有，我很理智。三年了，你每次都用这种专业的口吻和我说话。除了咱俩在床上那会儿，你像个正常女人。难道我要的是一个全天候心理医生？”

“我给你买鱿鱼的时候，就是普通的女朋友啊。你喝醉，我接你回家的时候，也是普通女朋友。你累了，我帮你揉肩，不也和心理咨询无关吗？对吧？”

孙健的喉咙又被卡住了。

孙建渴望像狼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虽然会苦一点，可他不愿像狗一样，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安逸。儿子小牛一天天长大，孙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心也愈发躁动。

孙健咬咬牙，“阿雯，我不想和你过了，咱们分手吧。”

“可以啊。之前不是说了，你希望没有枷锁，我就不给你束缚。从咱们约定不结婚，到咱俩保证不干涉对方随时离开，再到现在，已经两三年了。我以前从未食言，现在也一样。”

孙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刘雯在生活中，处处象姐姐一样照顾他，可刘雯也有脆弱的时候，只不过她的职业教会她压抑和化解自己的柔弱。

有一次，孙健发现刘雯的笔记本电脑里有个加密文件夹。孙建问刘雯里边藏了什么秘密，刘雯笑着说不能告诉他。

后来孙建发现刘雯喜欢在他和小牛睡下后，噼里啪啦打字。孙建装作睡下，等刘雯开始打字，他悄悄走近。虽然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被刘雯发现了，她立刻将文档关闭。

第二天孙健和朋友喝酒，说起这事。几个哥们起哄，说里边可能是她和某帅哥共度春宵的日记。

孙健越想越不对劲，“刘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肯定是刘雯喜新厌旧，和别的男人有染。不行，我不能绿帽子都戴到眉毛上了还不知道。”

孙健从网上买来破解加密文档的软件。趁着刘雯回家给妈妈过生日，他花了半天时间才把文档破解开。

“我很痛苦，我害怕失去他。我不知道他有一天会不会离开我……真不知道失去他，我该怎么办……我很累，天天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还得面对他和前妻生的小祖宗。那小东西，没事就喜欢找我的茬。为了阿建，我只能忍……”

泪水从孙健的眼眶滑落，一滴，两滴，慢慢地连成串。

孙健用力掐掐自己的胳膊，他不敢再回忆下去，再回忆，恐怕自己真的要永远做狗，以后连狼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咱俩的存款，一共六十万。全给你。虽然当初约定平分，可我现在主动要求净身出户。”

“不，一人一半，当初怎么说，现在就怎么做。”刘雯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接着说，“咱租的房子，让我继续租吧。你在外边疯够了，如果感觉累，回来找我。”

孙健的眼泪流了出来，“我难道只是想出去风流一下吗？我是不是还深爱着这个女人？”

当当当，有人敲了三下桌子，把孙建从回忆中彻底唤醒。

孙建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位带着帽子的女人，帽檐下隐约露出一个白色的绷带头。他看了看手机，2019年4月20日19:23。

刘雯的绷带，要从几天前说起。

前天，孙建回到家，发现儿子的表情不对，他问小牛怎么了。一开始，儿子不说话，跑回自己屋里。可到了吃饭时间，小牛仍不肯出来。孙建站在门外说：“小牛，爸爸知道你有心事，但是现在要吃饭了，你再不出来，爸爸可要生气了。”

门开了，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孙建抱住他，他趴在爸爸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五分钟后，哭声慢慢变小。他抽搭着，身子不断地颤抖。

“你哭完了吗？你和爸爸说说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

“我不敢说，爸爸，我害怕。”

“别怕，有爸爸在。”

“我真的害怕，爸爸，我不敢说。”

“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爸爸保护你。”

“哇……”小牛又哭了起来。

等他的哭声再次停止，孙建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孙建坚定而慈爱地看着儿子。

“是刘雯阿姨，”小牛一边说，一边把裤腿撩起。

孙建呆住了，儿子的小腿肚，布满密密麻麻的血泡。血泡的边缘溢出淡黄色的液体。血泡的整体形状像网格，孙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形状，可他这会儿想不起来。

“她用什么把你伤成这样的？”孙建咬着牙问。

“烧烤架。”小牛啜泣着回答。

孙建拿起电话，拨通刘雯的电话，没人接。孙建连着打了二十几个，还是没人接。他发微信：“你这恶毒的女人，蛇蝎不如。小牛怎么你了，他还是个孩子，你竟这样伤害他。老子弄死你，你个臭婊子……”孙建接连发了十几条微信，这才想起带儿子去医院。

第二天清晨，他接到刘雯的电话，“怎么了？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火？”

“X你全家，你不得好死！”刘雯没有让孙建继续骂下去，便挂掉电话，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他们合租的房子。

一进门，孙建就吼道，“你为什么伤害小牛？”

“我怎么伤害他了？我去上夜班前他还好好的？”刘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轻蔑和鄙视的笑。

她这一笑无异于在孙建的怒火上浇了一勺油。孙建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向刘雯砸去。

刘雯用手捂着头，哭着去了医院。

孙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无奈？后悔？失去了一个不嫌他没本事，也不嫌他带个儿子，还能给他无尽温暖的女人，就像牧民在漫天雪地里失去了蒙古包。

孙建努力清空思绪，可它们就像一团麻，越理越乱，越理越没有头绪。

前年，孙建和刘雯去西藏旅游，晚上出去散步，不知哪家牧民的藏獒跑了出来。这藏獒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闻到了孙建手里的牦牛肉，冲着孙建就扑上来，孙建呆若木鸡。

一个人挡在他的前面，这人被藏獒扑倒在地。孙建回过神才看清，那是刘雯。

孙建一边大呼救命，一边拿板凳朝藏獒砸去。

等人们来救的时候，孙建的腿和刘雯的胳膊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更惨的是，藏獒在刘雯的前胸留下烟盒大的疤。

之后，孙建每次和刘雯亲热，看到这个疤，心中泛起感激的涟漪，感激这个女人为救他奋不顾身，也夹杂着厌恶，这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本能的厌恶。原先那么好的身材，现在却叫人不敢多看。

孙建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去小区门口买早点，碰到楼上邻居赵姐。“你家前天那么晚了还吃烧烤，快九点了，那烟气，熏得我赶紧把阳台窗户关紧。”

快九点，刘雯不是早已上夜班去了吗？难道她去晚了？

“你前天几点去上的夜班？”孙建没忍住，给刘雯发了条微信。

过了半个多小时，刘雯回复一个截图，是从公司内部app截的，显示刘雯前天晚上的打卡时间是五点五十六分。原来，赵姐每天晨练，刘雯捂着头出去那天，也碰到了赵姐。赵姐是个热心人，陪她去了医院。在路上，刘雯才明白自己挨了一酒瓶的原因。

孙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十岁的儿子会自己把自己烫伤，嫁祸总想讨他欢心，却总是拍马屁拍到马蹄的刘雯。孙建打开放引燃块的抽屉，里边的引燃块一个都没少。

孙建走进儿子的屋，打开书桌下边的柜子，发现儿子的草纸没有了。他明明记得前天早上自己刚给儿子买了两本。这是专门让小牛在家用的。

孙建如梦初醒。十岁的儿子用草纸点燃木炭，把烧红的铁网狠狠地扣在自己的小腿上……

孙建看着刘雯，听着咖啡厅里夜的钢琴曲（五），他叫了两杯咖啡。因为他再也没有勇气请求刘雯原谅，能与她再喝一次咖啡，已经很满足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