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
丁香花早已开过了,很快就败了。周围的绿荫很快堆满,又很快被风摧残。只有白杨树的叶子傻傻地终日飞舞,无忧无虑。高纬度的家乡无论是春是夏是秋都过于短暂,所以标志一年的开启与收官的就总是冰雪,似乎天地的正常颜色是黑白才对。
虽然明知道黑白并不代表正常颜色,但置身其中时又很容易这么觉得,这真是没办法,算是一种家乡特色吧。
秋姨几乎可以说,顺利地渡过了坐轮椅的第一年。她要强的,秋天囤大白菜囤大葱,也不找我们帮忙,就搭着邻居的边儿顺手做完了,还说自己一个人,量又不多,搭着人家就可以了。我们结对小组的几个组员偶尔在网络上碰头,说起过这件事,指导我们的责任社工说不要勉强,老人努力能完成的事情就让她努力,这样才有成就感,有满足感,其实对她本人是很好的,我们不必一味用代劳的办法去帮助她,要有开放心态,云云。
但是没想到的是,冬天来临,秋姨却在家摔倒了,伤了股骨。一开始是入院一周,我们轮流去陪护,出院后就得请护工在家帮忙了。社区在商议秋姨搬去养老院的事,且已提上了日程。眼看她就要转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且又在冬天,真是陡然增加了不适感。
我知道秋姨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她也说过,老了病了,身体也就由不得自己了。她这样说的时候,正是在病房的半夜,她是痛得睡不着,我是睡不惯支架床而睡不着,就都起来坐着。
听了秋姨这话,我一时感触,眼泪就下来了,反而让秋姨有点诧异,连连安慰我。“没事的,我等骨头养好了又能正常活动了,就暂时将就一下呗,能克服,忍忍就过去了。你不是要准备考试吗,还过来陪我,你太辛苦了,明天赶紧回家去,换那个谁谁过来,没事的,你考试的事才重要。”
这一夜,病房里另一个病人临时回家去休息了,房间里就我们俩,倒是易于说话,且又都睡不着,我们不觉就多说了一会儿,直到护士巡房经过,告诉我们睡不着就躺着休息,不许再说话了,方罢。
这晚,我听秋姨说起她年轻时有一段时间,养父母去世后,自己去寻找亲生父母的事情,大大出乎意外。
“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我爷娘并不瞒我。小时候调皮起来被爷揍,还被娘骂过,养只狗还知道看门,养个你有什么用,当初就该把你扔去垃圾堆。我从小就倔强,他们打不服我骂不服我,但我们还是凑合在一起,是个家庭。长大一些后,听说的是爷和娘不能生育,在医院门口抱走的我,那个医院我也知道,就在道里,到今天还是同一个医院……”
我睁大了眼睛,到今天还是同一个医院?这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啊……
“小时候我也没真的动过心思,去找什么亲生父母,都是生气的时候才觉得,我爷娘怎么那么不好,但是我们也有很好的时候,真的,像个一家人。我读了两年小学,认得几个字,他们的责任也就够到这里。后来爷有了工厂的工作,到最后他没了,还是我顶的岗,这样对我实在不坏了。”
“可是后来为什么?”
“为什么又去问亲生父母的事,是吧?我娘临死时跟我说的,我们都走了,剩你一个人,能找着亲人就找找吧。当初把你从那个医院抱了来,你也算伺候我们到老了,值了。我才发觉,是啊,娘也要走了,可不就剩我一个了么。”
“真的去找了?”
“去找了,真的,按照娘说的,31年夏天发大水,到了秋天,这家医院接生了几十个婴儿,让爷抱回来的,据说就只有一个,这么明显的线索,我怎么不找?我甚至见到了当年接生我的护士长!”
“啊,这么巧!”
“是的,都过去快三十年了,老护士长竟然很记得我,她说你是让老赵抱走了的,老赵当时在做看门的工,这就对上了。”
“那么……”
“那么我的生母,她也有印象,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二十出头吧,据说是个女学生……”
“哎呀。”
“是吧,像电视剧似的。我问老护士长,她说当年这个妈妈,生完不到三天就出院了,连医药费都没结清走的,她告诉我,第一天我就被老赵抱走了的,应该是学生自己没法养活才送了人。”
“老护士长记得这么清楚呀?”
“是的,当时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吧,因为没有缴费,医生不给用药,陪她的男的,竟然用刀逼着医生开药。这件事很难忘记。”
“那么,可以找到他们?既然医院还在,老护士长都在,记录也肯定在。”
“哪有这么容易,都过去三十年了,旧社会都变成新社会了,人的变化也够大的——人都是新的了呢。医院在1950年以前的资料,都已不存。老护士长也说,别找了,后来抗战年代,从这儿逃出去的年轻人太多了,谁知道他们逃去了哪儿!倒是他们的一个朋友,来问过孩子怎么样……”
“他们的朋友?”
“是个记者朋友呢!老护士长说,也算是个名人,但是也只是来问过,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啊……”眼看着秋姨那时候,还年轻的她,面对这些往事,该是怎样的心情?难得的线索又变成虚无,估计后面她也没找到谁了。
这个时候正好就是被护士打断了,不让我们说话了。我躺下了,还是转侧半天睡不着,想想秋姨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时候,承受的那种折磨。
又想起今天出门之前,正好又与妈妈吵过一架,她知道我是去医院陪护秋姨,竟然说“自己的亲妈都没这么亲,咋不见你回去陪你姥姥啊?别说姥姥了,我老了还能指上你吗?我看不用指望了!养你有什么用……”我无可对答,把门一摔,走了。
有时候,本该是最亲的亲人说出来的话是最伤人的。我那时候无法排解,甚至还羡慕过秋姨的独自一人,独自生活,忧乐自负,根本不欠谁的,也是好的。当然,秋姨是没办法,她没能做选择,她一出生就离开了亲人,还能怎么样呢?用她的话说,这样也是一辈子。
窗外有簌簌落雪的声音。像往年一样,这个城市被冰雪护佑着,天下太平。
(待续)
努力对着阳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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