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洋狗子

这只狗全身都是棕黄色，毛很深，一绺一绺向下垂着，却没什么光泽。它很壮实，但却很矮，只有两三个月的土狗那般高，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地，有点像模特在T台上的猫步。

它有一对巴掌大的耳朵，向下绵软地耷拉着，一对鼓突的眼睛，像没睡醒一样，半眯在惺忪的眼睑里，短短的尾巴翘着，似一蓬芦苇。

它不是本地狗，城里人讲究品种，统称为宠物狗，农村人不管那么多，认为它是杂交的洋货，只管叫它洋狗子。

它不知在哪儿失了宠幸还是浪荡着迷了路，一天下午，竟跑到我们村，再也不肯出去。尽管它形单影只，个矮身短，倒还有不少凛凛勇气。几只土狗围着它，只敢远远地吠叫，没有一只敢近身。它爱理不理，兀自东嗅嗅西遛遛，或者小跑着，倚到某处树根处，抬起一条后腿，惬意地撒出几滴狗尿。偶尔烦了，它像一团肉球，急速地向前滚去，吓得土狗掉头就跑。

不愧是洋狗，不仅有勇力，也有慧眼，它钻进李扬的门窝处，一趴下，再就不肯挪步了。

李扬是我们村的首富。

在农村，想要富起来，不光要有脑子，有眼光，还必须勤快，肯下苦力。我们这儿不比广东，上海的农民，靠卖田卖地，提起紫脚杆上岸，放下裤腿，眨眼就能变成百万富翁。我们这儿山疙瘩里的地，河沟边的田，送给人家种，人家都不要。现在要么栽了树，要么长了草，松鼠四处蹦跳着，野猪时不时来翻一翻。

李扬与周芹夫妇俩很勤快，也肯吃苦，关键是脑子也活络，不断地与时俱进，票子越来越多。

李扬原来在北京打工，依靠娴熟的木工活，很讨老板的喜欢，别人没活干时，他总能分得一些活计。但不管怎样八面玲珑，毕竟是跟别人打工，尽管时时低三下四，依旧经常领教别人的脸色。

在外面受苦受累了几年，也有了一些积蓄，李扬想回家单干了，周芹也很支持他。适逢农村正兴起房屋改造的热潮，不少人在外打工挣了一些钱，为了好讨老婆，或者互相攀比，纷纷将家里的瓦房推倒，重新盖起小洋楼。

李扬夫妇俩瞅出了生财的门道，及时买了一套浇灌混凝土的设备，派上了用场。设备用电，搅拌均匀，快速，省人省力，比人工制作先进了许多。很快，他们不光将本村的活计全揽到了，也将方圆十几里的活计都预约到手。

他们买了一辆三轮货车，只要有空，哪儿来了电话，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哪怕深更半夜，哪怕下雨下雪，他们情愿苦了自己，也不误主人一点事。

虽说天天沙里滚泥里爬水中泡，虽说天天脚酸手软眼发昏，但他们一直坚持做得最好，获得了良好的口碑。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农村的房子改造得差不多时，他们的腰包也鼓了起来。但他们并不满足，又适时地改行，包起房子的装修工程来。

农村人大多不愿意存钱，总在不停地搞建设，房子盖好了，一般等地基沉一两年，墙体不再发裂时，纷纷模仿城里，装防盗门，实木门，打橱柜，吊造型。

而这，正是李扬所擅长的。

这活较打混凝土轻松，但利润更大。李扬有了钱，凭着过硬的技术及广泛的人脉，自己做了老板，拉起一支队伍，到处接活。周芹不再四处奔忙，每天只在家里浆洗，烧烧煮煮。

很快，李扬不再亲自动手了，只负责接活，他还买了小车，甚至将业务扩展到城里去了。

记得那次，李扬将小车开回家里时，门口的鞭炮放了一下午，地上的碎屑足有半尺厚。晚上在镇上酒店摆了宴席，至如今，村里的老人依旧不时地回味。

有了小车，城里也有些业务，李扬回家越来越少了。一个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去武汉了。周芹一个人在家里，只种了一点菜园，也没有农活干，整天就四处串门了。

先前那几年风吹日晒雨淋的辛苦印记，慢慢从周芹的身上褪去了。三十多岁的她，又恢复了姑娘时的水灵细嫩。

白天很好打发，晚上就难熬了。周芹如同大多数无事可干的农村妇女一样，迷恋上了打麻将。她有钱，性子豪爽，是各处麻将馆争抢的对象。

她家的门便经常锁上了，夜里的灯也经常没有亮起。

此时，这只洋狗子来了，径直地趴到她家门窝里。

人们感到很惊奇。

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还真是这样。李扬越弄越大了，与人合伙在城里开了一家木业公司，制作各种木门和橱柜。

李扬越来越忙，以城为家。周芹越来越闲，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曾去城里。

毫无疑问，她家是越来越有钱了。各种先进的电器，应有尽有，周芹的衣服，一天换两三次，每次不重样。

洋狗子好像很投周芹的缘，它的到来，让周芹欣喜不已。洋狗子的幸福生活开始了。

周芹每天放下打牌的工夫，也要买来新鲜的排骨炖给洋狗子吃，一些土狗终日绕着周芹的房子转，只为等待一点洋狗子吃得不要的，扫出来的骨头渣。

洋狗子的到来，还让村民长了见识，知道了狗粮。那些各种形状的饼干样的块状物，原来还是给狗子吃的，不少小孩趁周芹不备，偷偷塞一块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洋狗子这一年来，长得像个肉球，毛发光亮柔顺，两只耳朵像两扇蒲扇，一边走，一边摇晃。它走在村里，大模大样，土狗老远见了它，不声不响，夹着尾巴就逃。

村人见了它，骑车的给它弯下道，走路的放低了脚步，小孩子偶尔摸一下它，大人会轻声呵斥，“莫惹它，它可金贵呢。”

它是李扬家的狗，吃得比大多数村民好，睡着蚕丝被，的确金贵呢。

只是这几天，它的肚子一直瘪着。在村庄蹓跶时，它只顾低头左顾右盼，碰见破瓷钵，它会跑过去舔一舔，遇见垃圾筒，它也会探头进去翻一翻。

这是原来从没有过的事。

洋狗子是真的饿了，毛发也邋里邋遢，总像没睡醒一样，神情困顿。

有人跑到周芹门口一看，门关着，推了推，推不动，锁了。几处麻将馆也不见了她的踪影。

人们打电话给李扬，问周芹在不在他那儿，李扬说不在。李扬不急，村民却急了，让他赶紧回来，李扬轻描淡写地说，“周芹去武汉打工了，不用找啦。”

人们又一次惊讶了，她家这么有钱，还用她出去打工？

因为好奇，村民个个都像侦探，寻找着关于周芹出去打工的任何蛛丝马迹。

慢慢有了些传言，李扬与周芹离婚了，任何人都没说，包括他们的儿子，洋狗子当然更不知道了。

村子热闹了，人们见了面，有了说不完的话题，故意遮遮掩掩，却又明目张胆。毕竟，偷偷地离婚，不跟任何人说，里面的故事有嚼头。

洋狗子成了流浪狗，一直在村里转悠，并不走远，也许在等待周芹，再过上幸福的生活。

人们并不怎么待见它，一直气愤着它吃得那么好，睡得那么好，撵土狗像撵老鼠。

没多久，周芹家的门打开了，是洋狗子第一个发现的。洋狗子迅速冲过去，却被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脚踹出来。

跟着丢出门外的，还有周芹的一件件崭新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