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父子
兰善请
一天聊《祭侄稿》,书法朋友贵社话匣子哐一下子打开,侃侃而谈,说它大气磅礴中见潇洒,雄放中见秀韵,笔墨酣畅,心手双忘,涵容诸体,变幻莫测;说它寥寥两百多字却几乎包涵了行楷、行草、小草、狂草诸体,纵敛自如,天衣无缝。说顔氏书法与做人浑然,刚介耿直,慷慨悲歌,骨气笔墨中,笔墨横英气。当话落到《祭侄稿》内容时,我贸然生出一个小小困惑随即请教:贵社主席(我们当地书协主席),您看,这个祭文只是对侄儿颜季明的单独祭奠,把其他亲人略带,作者基于一种什么因素如此处理?为何不写成以兄长颜杲卿为主祭的《祭兄稿》或《祭兄台众亲稿》?最先在白区举起抗击叛军大旗的是兄长颜杲卿,最先献出儿子的是兄长颜杲卿,死得最惨烈的是兄长颜杲卿,为国牺牲亲人最多的是兄长颜杲卿,最先,最先,还可以列出许多最先,无论代表朝廷还是代表家族抑或自己,他都应该祭兄而不是祭牺牲团队里的这个孩子呀。如果说因为当时作者第一眼看到的是侄儿颜季明被叛军砍下的一个头颅,瞬间江河决堤,涕泗滂沱,情之所至,祭奠侄儿也就顺理成章。那么,后来亡兄下葬,他应该有一掬泪,一纸文,一次树碑立传吧,这些似乎都没有。他们是兄弟,更是紧密联手抗击叛军的战友,因为什么缺少了这必须的一份情感表达?贵社主席猝然惶然,遂吟哦《祭侄稿》寻解:“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口。”是啊,是啊,这开宗明义就是以“第十三叔”的身份“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口”,一对一啊!至于“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这些词语中包括的其他遇难者在此不过是顺便说说,一笔带过,并未得到“清酌庶羞”的奠飨和点名道姓的追怀,怎么厚此而薄彼呢!贵社主席边说边用笔勾画着《祭侄稿》的字字句句,纳闷不已,口中喃喃道:一向关注的是书法本身,至于祭谁不祭谁真还从来没想到那去,这其中有什么历史谜底?我也端起《祭侄稿》推敲:“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玉兰,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贵社主席,您看,这里字字夸赞,字字生花,亦字字噙含痛惜,毫无疑问这是侄儿的才卓禀异让他不胜惋惜,故而在目睹侄儿棺梓仅只头颅的惨景时,所有哀伤和悲痛一起涌来,侄儿占据了全部感情的空间,对兄长及其家人的痛悼之情便被附丽其中,祭侄祭兄似乎无关宏旨,提到某个相应人物其他便栩栩而来,所以他脱手而出的就是《祭侄稿》而不是《祭兄稿》或其他,是否是这样一种因素所致?贵社主席欣然点头:应该是,应该是!季明生下来就很出众,从小就表现出少年人少有的美德,他的懂事可爱、俊逸、优秀,完全可以预见他长大后一定是国家重要栋梁,家族中出类拔萃的人才。长辈们常常谈及都抱有厚望,预祝这孩子将来能够享有锦绣前程,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然而,谁成想逆贼横祸,这孩子将拥有的一切都因为一场叛乱彻底给打翻毁掉,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泡影,新笋摧折,雏凤被戕,岂不悲夫?季明当时多大?史书及闲书都没记载,但从“夙标幼德”、“方期戬谷”这些祭文词语看,他当时应该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幼德”之“幼”是个基本定位,起码没成年,处在小小少年郎这阶段。“夙标幼德”明确了他的少年身份。“方期戬谷”是说大家都正期待他长大将拥有美好前程和更大出息,也是说他还小,处在被人希望的成长期。预估他当时的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四五岁也不会低于七八岁吧!再小,守常山时帮不了啥忙,跑不动路程;再大,便是成年人,成年人在国难之时出生入死那是必需的,一时遇难在常情中就不至于像小孩之殇那样特招人疼。从皇帝追封“赞善大夫”(太子身边的官职)这职衔看,他也应该至少在少年样子。尽管追封只是个象征性虚名,但也应该大致与年龄相承,总不会将一个六七岁孩子封这么个官职吧!杜甫《壮游》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但那是指才情惠识而不是指生理,倘若七岁就有壮年的体魄,那属于超限儿童了。总之,季明是个孩子,是个富于未来而被断送了未来的可怜孩子,一想起来就会悲从衷来,椎心泣血,疼之惜之,专为侄儿写篇祭文致奠便是情理中事。 我们越说越觉得颜真卿祭侄不祭兄大抵就是一时性情所起。我说,其实《祭侄稿》刻意写到季明两个出场节点就在着意表达他对这个侄儿极不平静的怀念和沉痛悲悼。一是在颜杲卿运筹举兵抗叛之初希望堂弟颜真卿站稳立场,彼此联手,特地让这个孩子给颜真卿送来情报信息,也就是“仁兄爱我、俾尔传言”这个事件点;二是“尔既归止,爰开土门”这个重要事件点。季明送信回去后即遇上叛将驻守的土门要塞被打开,土门被打开是颜杲卿们抗击叛军、向安禄山正式宣战的重要动作,常山进入了战争时刻,这孩子也就从此与父亲们开始了血与火的生活:“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这一幕幕都是“爰开土门”后接踵而至的残酷现实,这个孩子置身其中,倾覆之灾他首当其冲。《祭侄稿》点到这两个重要事件节点,就是在告诉读者他祭奠侄儿的理由。父亲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合计杀掉了驻守土门要塞的叛将李钦凑。史书上写到颜杲卿看到袁履谦送来的叛将头颅时用了一个极其泪目的情景句:“首喜且泣。”这个很微妙的情感转换镜头被史学家们特别捕捉到了。颜杲卿首先是高兴,计杀了土门将领,迈开了抗击安禄山的关键第一步,等于首战告捷,当然高兴。可是接下来就骑到虎背上了,要真刀真枪将抗击叛军斗争进行下去,这就不像设计杀掉一个叛将那么简单,势必到来的叛军反扑能否承担得起?作为安禄山后院最先点火的常山郡,尽管已将火势悄悄燃遍燕赵大地,他心里更清楚,这些战前动员和战略谋划都很脆弱,兵力和作战实力与叛军相比悬殊得很,倘若太原王承业不施援手,这基本是没有多少胜算的一次注定牺牲,对战友袁履谦、对亲人、对一同抗击叛军的志士们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故而他高兴瞬间立马转喜为泣,悲戚这些亲人和战友行将与自己一起下地狱。料定了接下来的严峻形势,即便铁骨铮铮也保不齐骤然心摧,“泣”然而下,史学家们仅用这几字便速写了一个志士内心的跌宕。此时此刻,也许敦实纯真的季明正一脸汗水的贴身父亲站着,激动着父亲的激动,紧张着父亲的紧张,忧虑着父亲的忧虑,自觉自愿与父辈们紧紧站在一起。但他毕竟还小,还是迎春而绽的春蕾,雷暴不属于他,惠风和畅,丽日明月,才是他应有的人生境遇。他从父母所讲的忠烈故事里可能听说过狼烟烽火、人头落地,但那只是耳朵里的剧情,与现实并未对应过。现在他将要毫无疑问的与大人一起承当那从故事里喷射而出的战火,天塌下来不论大人还是他这样的孩子都要一起来顶。故而,为父者颜杲卿瞬间由喜转泣,这“泣”情里毫无疑问一定有为这个爱子而揪心的抽泣。《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上说安禄山:“阴蓄异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驾后作乱。会杨国忠与禄山不相悦......数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安禄山决意遽反。”安禄山谋反之心虽然由来已久,天下皆有所觉,但他真正下决心背叛朝廷的时间并不早,他还是蛮感恩唐玄宗的,要等玄宗逝后再反。这期间如果没有杨国忠的屡屡挑衅,促使他尽快把酝酿着的反心付诸行动,他这只老虎应该是会暂时安卧着的。也就说他正式造反起兵的755年11月前,河北大局还是和平安定的,没什么表面危机。不过危机是迟早的,山雨欲来,顔氏兄弟心心相印,他们最大可能为国效忠,他们对即将大动荡的世局是看在眼里,盘算在心里,运筹在暗里。这期间兄弟之间没少相互策应,相互沟通,相互励志,谁来把他们绝密的策划往来传递?就是颜季明这个少年郎,他机敏,智慧,灵活,又不会引起敌方注意。从河北常山到山东平原郡,直线距离四百多里,翻山越岭,隔河渡水,一个来回小孩子至少得八天,两条小腿胜任了这样的奔走。当颜真卿看到在战争前夜冒着巨大风险送来军情的侄儿,看到最亲的亲人站在眼前,亲切感便直线上升,这亲切感和好感不变色的保持着,保持到他见到侄儿那鲜活生命仅剩头颅呈现自己面前那一刻。此时此刻,祭侄的感情冲动排闼而来,为侄儿提笔致奠当然是首先了!任谁也如此,兄长及其他亲人就别怪了,祭季明你们也在其中!贵社主席连叹:说得有理,说得有理,说得我眼前直晃颜季明风暴里奔跑的背影。是的,以他年幼之力,常山保卫战之前辛苦着跑来跑去当交通员,作为叔父的颜真卿怎么不痛爱有加?常山保卫战中,季明无力像士兵们一样与叛军生死肉搏,不能像父辈们一样横槊立马,但他一定没闲着,前方后方,一定在纷飞的箭簇中穿梭,奔走于常山郡下的其他州县,传递军情。黑云压城,父亲们在独力支天,他也在。这一切都最挑动那根情感丝弦,这弦音必然是《祭侄稿》。贵社主席又说:《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写到打开土门时,也就是斩杀李钦凑、活捉高邈时,从平原给颜杲卿送信的是卢逖,颜杲卿的外甥,不是颜季明。如果是卢逖,他怎么会对这个孩子只字不提?我略一思忖,觉得这问题关节点还是我们前面涉及到情绪化影响。卢逖是颜杲卿外甥当然也是颜真卿的外甥(堂外甥也是外甥),这也是个少年郎,和颜季明差不多大,与他父母一起和舅舅颜杲卿一家一起生活在常山。《资治通鉴》记载他此刻在颜真卿这里,应该没错。他显然是杲卿派他来领取情报的,颜真卿正谋划着如何联手把安禄山的退路阻断,以便把安禄山进逼长安的势头牵制住,为朝廷出兵打击叛军赢得时间。此时安禄山的军事文书传到了博山郡和颜真卿所在的平原郡,要颜真卿他们带兵七千人住防河津,把守黄河渡口。这是颜真卿获得安禄山反叛的正式把柄,他立即派平原司兵李平抄小路到唐玄宗那里报告,玄宗这才首次知道了安禄山正式造反的确凿消息。这个很重要信息,也必须立即传递给堂兄,事不宜迟,谁来跑腿?颜季明刚刚从颜真卿这边返回去,卢逖正好从常山那边过来,这孩子正站在身边,气喘吁吁。孩子,还是辛苦你一趟吧!于是,卢逖便立马又被颜真卿派过去。军情紧急,两个小小交通员飞羽传书。山雨欲来,他们拼,大人们把他们当大人使了。总之,“爰开土门”时刻,颜季明正好赶回去,卢逖看来也随后赶到了现场。所以,后来史思明攻陷常山当颜杲卿面同时残杀的就是这俩孩子。后来的后来,朝廷追封时,俩孩子也都是五品官职赞善大夫。颜真卿不会忽视这个与季明一样的好帮手,但这个祭文只能以点代面,这个“点”务必是季明,因为他首先占据了颜真卿全部情感世界,颜真卿希望包括堂兄杲卿、外甥卢逖在内的其他亲人在天有灵,看到这个祭文,能同时从中看到每个人自己。贵社主席忽然寻思出个问题:会不会因为颜杲卿麻痹安禄山,给安禄山写过表达效忠的《上禄山书》,引起了当时不明真相人们的诟病,颜真卿作为朝廷命官顾忌这一点而不敢公开为之致祭?我说:不会,一点都不会!我看过《唐文会要》,其中确有《上禄山书》,文中称安禄山“才不世出,天实纵之,所向辄平,无思不服。”这些奉承到肉麻的话显然不是真心话,是给安禄山下的迷魂药,迷惑他以便备战,颜杲卿后来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写安禄山范阳起兵后来到蒿城:“禄山至蒿城,常山太守颜杲卿力不能拒,与长史袁履谦往迎之。”安禄山打着讨伐杨国忠的旗号,率15万众从范阳出发抵达蒿城,颜杲卿自知玉碎瓦全眼下还不是时候,才与长史一起出迎。也就是在这个见面时刻呈上的《上禄山书》。安禄山从这表忠心的书上看不出任何不忠的地方,遂而赐颜杲卿紫衣、袁履谦红衣,但叛贼还是留了一手:“质其子弟。”将颜杲卿、袁履谦等将领子女及一百多口亲属全部押到叛军军营作人质,然后才让颜杲卿继续驻守常山。这个伪书史学家称“不损大节”,朝廷也没在这个伪书上多计较,显然,也不会影响到堂兄在颜真卿心中的高度,更不会影响到他对兄长的情感,所以,颜真卿不会因此而不给堂兄写祭文。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迎接罢安禄山,回去的路上,颜杲卿用手指指身上穿着的安禄山赐予的衣服悄悄示意袁履谦:我们是谁?怎么穿这身衣服?袁履谦深会其意,回去他们便开始了行动。这些行动包括与太原府尹王承业约定,一旦起兵互相支持,与平原太守颜真卿相互配合,共同起兵。遂而便发檄文传告黄河以北各郡县,假称朝廷任命荣王李琬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哥舒翰为副帅,统官军30万,出兵土门。曾一度倒向安禄山的各郡县听说后,杀掉叛军守将,响应颜杲卿。这样,立马就有十七郡反水拥护朝廷。这些工作做得很有影响力,怎么会矮化颜杲卿在堂弟心中的形象而不予以追悼?贵社主席说,会不会因为王承业和张通幽在朝污损颜杲卿,导致了玄宗误会,颜真卿进而对祭悼堂兄产生了顾虑?我斟酌了那个时间段,觉得这更不会。说起王承业这个人,不由愤然,觉得这人不配与颜杲卿们生活在同一蓝天下。堂堂太原府尹,朝廷命官,和颜杲卿这样一个地方郡守,做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他夺过颜杲卿的那些功劳变为自己的上奏朝廷,说自己已得河北,而污称颜杲卿投靠安禄山。前面劫道夺功,后面见危不救(“贼臣不救”)。常山保卫战中,他隔岸观火,是人么?我一直在心里假设,假设颜杲卿安排的这队赴京人马能到达皇帝身边,假设王承业在史思明围攻常山时助力,假设颜杲卿能坚持一月或两月....叛军一定不至于迅速进逼潼关,野火定然不会成燎原大火且八年方息,我们那位可爱的小小少年颜季明也不会殒身贼手,一定会迎着亲人们美好的寄望富于美好的未来。深宫里的唐玄宗哪知道河北大地到底谁在上演正剧谁在上演丑剧,一旦国事日非,惘然的他不知青红皂白,就对王承业的上奏深信不疑,立马封王承业为将军,而对于颜杲卿却予以申饬。好在不久玄宗便知道真相,懊恼,遂封颜杲卿为卫尉兼御史中丞,袁履谦为常山太守。这是公元756年1月的事儿,常山失守不久。此事颜真卿是知道的。张通幽这个家伙也委实在朝廷给颜杲卿制造了不好印象,时间也就在这一次。颜杲卿派人押送俘虏和李钦凑首级,他哭诉颜杲卿要求同行。他是常山郡下内邱丞,哪有资格跟着去?但这家伙心眼贼多,他知道此行必经太原,太原府尹王承业与杨国忠私好,这一路即可巴结一下王承业,再通过王承业与杨国忠关系,结识杨国忠。他哥哥张通儒已投靠安禄山,担心祸及自己,才这样去朝廷攀高枝自保。杨国忠攀上了,他得到普安太守一职,就使劲说颜杲卿坏话,把功劳朝自己身上揽,所以,最初玄宗就没给颜杲卿褒赠。是非明了后,玄宗气愤得挥起拐杖打死了张通幽。这事发生在756年,而颜真卿写《祭侄稿》在758年秋,是非早已清楚,他要给堂兄写祭文是没任何障碍的呀。常山保卫战很仓促,一切尚未到位。《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说:“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蔡希德引兵皆至城下。杲卿告急于承业,承业既窃其功,利于城陷,遂拥兵不救。杲卿昼夜拒战,粮尽矢竭。壬戌,城陷。贼纵兵杀万余人,执杲卿及袁履谦等送洛阳.....”壬戌,这个时间是756年1月8日。安禄山1月1日,也就是大年初一在洛阳称帝。常山保卫战随后打响,是给安禄山称帝喝了个及时的倒彩。保卫战极其残酷而惨烈,没日没夜。粮食没了,箭射尽了,井水喝干了,拼尽了所有,拼得只剩赤手和空拳。史思明攻陷城防后乱杀无辜万余人,前沿指挥的颜杲卿和袁履谦昂然挺胸,岿然站立城门之上,叛军蜂拥而上将其捆绑,并从俘获的人中拉出颜季明、卢逖,将刀架到季明脖子上威吓颜杲卿。《旧唐书》记载:史思明“取少子季明加刃颈上曰:降我,当活而子,杲卿不答,遂并卢逖杀之。”这个爱子比之气节,孰轻孰重?颜杲卿在爱子(包括外甥卢逖)生死一刻,他情感大堤高筑,他把目光迅速从孩子那圆嘟嘟的脸上移开,头扭向一边,忍着万箭攒心,任凭可爱的孩子被刃加害。已知大是大非的季明没有屠刀下恐惧,他虽年幼也许不知从此生死两茫茫意味着什么,但被父辈耳濡目染,死国死节已是他不输叛军的凌然意志。他毫无惧色的大骂叛军荼毒生灵,辱没河山,乱臣崽子,万世不齿!他稚嫩而锐利的骂声穿透史思明的耳膜,残忍罪恶的屠刀寒光一闪,身首两异,一个幼小的生命顷刻化为国魂,叛军由此被一个人格高大的小孩推上了历史审判台。与季明一同赴死的卢逖也是颜杲卿正气熏陶的少年英烈,砍头不眨眼,忠勇无比。余秋雨盛称常山、平原保卫战,说他们虽然没打什么胜仗,两个城市当时也都丢掉,但他们在白区中率先举旗抗击叛军,打掉了安禄山的风头,这场叛乱最终被平,他们弟兄当摘平叛头功。我认为这个赞誉是贴切的,因为对这样不世出的忠烈用尽天下赞誉都是必须的。贵社主席从史料中又获得一见解,他说,颜真卿祭侄也许另有心衷,他对侄儿季明的伤痛也是对自己儿子的伤痛。公元756年的二月,坚守城池的颜真卿为了坚定平卢游弈使刘客奴(曾经投降安禄山被顔氏兄弟争取过来)抗击叛军的决心,他除了把郡府仅有的物资全部给送去,竟然不顾众将劝阻,把仅十余岁的儿子顔颇送去做人质,以表达他誓死报国的信心。历史上做臣子的没这个风险责任和义务,只有君王担国才必须这样做,他这样做,是把身家性命押上了。这个孩子大难不死,刘客奴被叛军打败后,混乱中流落漠北为胡人放羊,20多年后颜真卿在湖州担任刺史,他才从千里塞外回到父亲身边。当年活泼阳光的小孩,此时已是黑痩黑痩的说不清汉话的人到中年的流浪汉,除了骨骼五官还依稀可以看出曾经儿子模糊轮廓,其他几乎都没啥影子了。父子恍如梦寐,抱头大恸。在他写《祭侄稿》时,尚不知这孩子死活,他祭侄难道没有祭儿的悲情在里面么?是啊,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谁说不丈夫?这就是他性情所在,情感的痛点所在,甘洒热血,豪气干云,十指连心,在所不惜。贵社主席说到这,我不禁对当时的情势有了更多感触。同样是父子,再看看在此大难中其他人的表现。755年11月已确知安禄山造反起兵的唐玄宗,愤然杀掉安禄山的在朝任太仆卿的儿子安庆宗,以示对安禄山严厉惩处。安禄山得知信息恸哭:“我何罪,而杀我子!”叛将也知怜子,也知儿女骨肉,可他居然不以犯上祸国为罪,还好意思幽怨?更有意思的是唐玄宗父子,烽火已连天,垂垂老迈的玄宗,还不想把皇权交出,不顾天下,亦不顾在皇权边沿上吊着的儿子那份尴尬和煎熬。不过,他有个很堂皇深情的说法:“朕在位垂五十载,倦于忧勤,去秋已欲传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余灾遗子孙,淹留俟稍丰。”(《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去年秋天就打算传位,水灾旱灾,咋能把一个灾情国度给儿子?年景好了就交班。想法蛮慈爱,感人。大敌当前,国事日非,就更不能交班了,恋权的理由又有了,而且姿态更高:他要亲征叛乱,“事平之日,朕将高枕无为矣。”亲征,好事啊,可是只挂在嘴上。经杨国忠与那几个女人一鼓捣,就化作一阵风,一个虚伪姿态,皇权仍攥着。大唐天下闪电式恶化,而朝廷那些祸害还在帮着把国家朝大火中推。事情拖延到756年7月,国事烂到一锅粥,他不守京城,带着贵妃和奸相杨国忠等向四川逃奔图安全。马嵬坡兵变,他有个“宣旨欲传位”的动作,太子不受,不受就不受,他就仍然把皇位占着。直到后来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向太子一连五次上表逼着太子担起国家担子,太子才不得已在灵武登基。此时玄宗在西行路上,他并没有给儿子一纸传位诏书。同为人父,人家能献出儿子,他这个父亲居然还在与儿子为权力磨蹭,怎有颜面见忠良于地下?毁家纾难,顔氏兄弟把亲人与自己一起捆绑在战车上,破釜沉舟。面对强敌,他们没有丝毫畏怯,没有丝毫患得患失,忠肝义胆,勇于在最先向叛军亮剑。谁不知道出头椽子先烂呢,但他们就是愿意为国先付出自己。这是大唐王朝最可宝贵的正气和旗帜,是举国抗击叛军的精神力量。可是当时的朝廷并没及时高举这面旗帜啊,也没及时力挺叛军后方这股牵制叛军的力量,坐失平叛的最佳窗口期。昏聩的玄宗、朝中的乱臣崽子、不得志的太子、大臣们的各怀异志......都是这场灾难的责任人,完全可以说,他们给了叛军一个又一个坐大放肆的时机,致使洛阳失守、潼关失守、万家墨面,长安沦为叛军肆意妄为的大本营。顔氏兄弟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安禄山老巢掀起声势浩大的抗击斗争,又在极短时间内遭遇毁灭,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历史惊叹又是个极其令人扼腕的遗憾!“常山义旗奋,范阳哽喉咽。胡雏一狼狈,六飞入西川。哥舒降且拜,公舌膏戈铤。人世谁无死,公死千万年!”五百年后的文天祥联系他的身世处境油然感慨,感慨不已,痛心不已。南宋陈普亦不无讥讽:“骊山歌笑入青云,曾识常山有战尘!”颜真卿顽强的坚守阵地,直到756年10月,也就是说堂兄颜杲卿城破后,他仍独力支撑了近十个月,实在撑不下去才弃军渡河,辗转凤翔,投奔已继位的肃宗。再说杲卿长子泉明,当初押解叛贼到太原,被王承业替换下来,所谓的厚赠返回,暗地里派翟乔谋害,幸亏翟乔良心在放了他。多难啊,未到家常山即失陷,客居寿阳。史思明战寿阳,落叛军之手,一劫又一劫。史思明又抓住颜杲卿一个儿子,很是得意,他要押回老巢幽州处置。绳捆索绑不够,再用皮革裹,一层又一层,只留个出气孔,唯恐外人发现劫持跑掉。天不灭忠良之后。山路崎岖,战车颠沛,悬崖边,泉明奋力一蹬,滚下山崖,押解的人以为必死无疑,便没管他。头破血流,一条命还好。此时的常山,已被李光弼、郭子仪收复。千灾八难四个月,泉明再回常山。家已非,人零落,父亲呢?亲人呢?郭子仪、李光弼为颜杲卿举行了隆重追悼仪式,慰勉了国魂忠义。押在洛阳的颜杲卿、袁履谦是安禄山亲自审讯的,他要弄明白你颜杲卿当初范阳一个户曹小吏,我提携你做判官,升太守,摸着良心,你起兵反我为何?还用解释么?还用回答么?你安禄山所作所为不就是最好回答?你原本一个营州牧羊胡奴,天子将你栽培为三道节度使,哪点对不起你,你良心?当然,我与你不一回事,我身为唐臣,吃朝廷饭,忠于唐朝忠于国家是我最起码的天地良心,你提拔我就跟你背叛朝廷,那不是我做人的价值观。忠奸被挑得如此分明,奸贼还有什么颜面拿人情事理审判对方?灵魂正气不可欺,他们之间只剩下忠良对奸贼的声讨和奸贼对忠良的肉体绞杀。砍掉他的脚,寸刀寸刃,当着颜杲卿面生啖其肉。时间留给颜杲卿的仅是最后一口气,趁着还有一口气,使劲平身力气大骂叛贼,直到恶贼用铁钩钩断他的舌头,直到那一点模糊声音也发不出,他正气方才算进行到底。与颜杲卿一同捆绑在洛阳天津桥柱上的除了长史也是战友袁履谦,还有颜杲卿一子顔诞、一侄儿顔诩、另六位亲人。这是颜真卿在祭奠叔父颜勤礼碑文上所写的。其实,远不止这些,《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清楚明了记载:“顔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注意,这里说的是“死于刀锯”,“刀锯”乃大卸八块之类的酷刑。如此对待这些亲人,同样是安禄山刻意施加给颜杲卿的毒手,三十几人的千刀万剐,每一刀每一锯都必定是在颜杲卿身上心上经过,是铁人也会心碎一地。唐肃宗在《追赠颜杲卿太子太保诏》中说“身殁名存,实彰忠烈。”实在是受之无愧。颜杲卿首级在大街示众,没人敢收葬。一脚一肢一肘一头,日已腐枯。叛军逃离洛阳,人们才草草将其安葬。有个叫张凑的人,拾到了杲卿一缕头发,拿着去拜见已是太上皇的玄宗,玄宗早已不问国事,面对忠臣遗发,无所动于衷。忠魂愤慨,托梦肃宗。一身鲜血,目眦欲裂,怒发冲冠之间,血肉萎谢一地。肃宗骇然而醒,遂为之祭。张凑又怀揣这缕头发面交颜杲卿幸存之妻崔氏,是真是假,正当犹豫,头发在崔氏手里呼呼抖动。英魂显灵,崔氏信了,捧着丈夫头发跪伏于地,大哭三日。骂贼断舌,灵显怒发,由此传为神话,成为忠烈最雄奇之象征!758年9月,泉明在常山仅寻得弟弟季明头颅,带到叔父颜真卿蒲州任所,祭奠后配一假身与表弟卢逖同穴安葬。这年10月,沦陷三年的东都洛阳被唐军收复,泉明随即来洛阳从行刑刽子手那里得知杲卿死况及尸骨所埋地点,付钱买下零零碎碎遗骨,安葬凤栖原祖墓。同时也妥善安葬了袁履谦等志士。泉明女儿与姑母女儿离散叛贼中,又流落民间,泉明尽囊所有的三万钱先赎了姑母之女,之后才又筹钱去赎自己女儿。父亲及袁履谦旧部的亲人三百余,转徙流离无以为生,泉明分多以济少,搀扶渡河,托付给叔父颜真卿资助安置。肃宗对泉明很是称好,赞其忠良有继,任命为郫县令。与贵社主席梳理罢这段历史烟尘,不禁抚掌大笑:原来灯下黑,眼前迷啊,颜真卿祭侄不祭兄的因素就在我们不停的述说中,却一直被忽略。当我们说到756年4月郭子仪、李光弼收复常山时,高规格追悼颜杲卿,那不就也代表了颜真卿对堂兄的哀悼?当我们说到肃宗皇帝在758年5月下诏奖掖颜杲卿,那高度评价不也就把颜真卿对堂兄的敬意和悼念表达了?诏书曰:“任彼专城,志枭狂虏,艰难之际,忠义在心,愤群凶而慷慨,临大节而奋发。”有这高格的国悼,他这位曾经的战友加兄弟不就心安如怡,何须再动笔?当然,永远的念叨是不輟于一日的,所以,《祭侄稿》里总有他带血的记忆,《祭伯父文稿》里亦有他悲痛的惦念。《祭伯父文稿》写于《祭侄稿》之后的758年10月21日,赴任饶州刺史、路过叔父陵墓时,其中“二兄杲卿,作郡首倡,忠义愤发,首开土门,擒斩逆竖,挫其凶慝。”是他当叔父面夸赞堂兄,夸赞其父子的最优秀传承。堂兄在他心上,在他笔下,在他需要表达的一切场合!忠魂擎天,热血泼洒的背景下颜真卿倾泪侄儿季明,完善了对满门忠烈的历史性讴歌。那个初长成的少年,那个少年的父亲,那篇书写了少年和父亲的《祭侄稿》啊! 2020.5.3018186201076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