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大道
夜宿街亭
兰善请
沿宝天高速西行，夜色中渐渐感觉到坦荡的关中原野和普天的城市灯光已渐行渐远，唯有迎面而来的魆魆山峰，一道又一道，一叠又一叠，星光明灭，天低山高。漫无目的前行，落脚何方，下榻何处，我们这几位自驾游者并无具体盘算。走吧，走吧，凭着感觉走吧，哪饥那吃饭，哪黑哪住店。直觉在前，遇个合适店就住，毕竟时间已不早。
密切注视着左右或密或疏人家、或明或暗街镇，倏然，车灯照彻下的一条宁谧小镇上一个书着“街亭”的标识扫入眼帘，立马让我们异口同声的决定：留步，就这儿了！
街亭，街亭，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街亭？是三国故事里那个最具悲情色彩最令人揪心的街亭？街亭，一亭系史书啊！
选地方不如撞地方，一头撞上这个响震千古的街亭，不啻于在当下见到了电视里大名人走出来被我等凡人肉眼见着了，彻头彻尾的惊喜；住进故事里的地方，这对具有奉故事如神明的我们那简直是一种神的恩眷。我们迅速停车，随便选择一个客店就住进了；住进去了，又不住的问店主人你们这真的就是街亭么？是马谡立下军令状的那个街亭么？是诸葛孔明反复交代不要丢失最终还是丢失了的那个街亭么？如今打历史文化牌的太多了，哪个山洼不整个响遏行云的万古名胜出来把无知者脚步留住？这街亭该不是虚冒的吧！
店主人连声肯定：是！是！就是！就是！没假，前面还立有街亭的文物标识牌呢，甘肃省2003年立的。你们明天还可以去镇上的崇福寺里看碑，有明朝弘治碑刻“望重街亭”，有清嘉庆碑刻“街亭秦汉襟喉，东关陇，南巴蜀，北上邦，西羌氐”的碑文。说得是我们这个地方重要，是打仗的人常来争夺的地方。
相信了，应该相信这就是历史里那个街亭了，是诸葛亮一出祁山、首伐中原首选的西线进军路上的那个至关成败的要隘了。
住下来，住到当年的隘口上，住到朝朝代代传说成名胜的已经彻底文化化了的地方，和马谡的千年亡魂、诸葛的江山悲情共一宿，远比去星际宾馆住总统套房有意思多了。
从手机的卫星云图里细看这个针尖大的地方，还真的锁钥扼要，一枕狭长的呈东西走向的山谷，貌似一个任人通行无险可守的过路之处，非常符合“街亭”“街”的特征，只是没有“亭”。这样的旷荡之地怎么守？应该是当年马谡的副手却极有主见的王平的观点可取：就地扎寨，截断路口。但细瞻南北，山势崇峻，远眺西北，雄峰巍巍，越往东南山峦越发峭拔，骀荡不可望断，从这险峻山谷形势看，居高临下，似乎更具攻守之优势，马谡的考虑也不是没有战略道理。
我心怀敬意的在这安静得与它历史威望不能匹配的街道上度步，几星灯光下是一排排灰褐色的仿古商埠，笔直坦荡的穿镇大道上杳无车辆，亦无犬吠人声，马谡被困的山头是哪个？魏国将军张郃带领的队伍就围困在这镇上？我好奇的寻视，希望回眸到一千九百年前即公元228年早春那个战役拉开时的局面会是怎么一种情形，到处看个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如我一介凡夫怎么能把当时的战事复盘于眼前？天上的星斗清晰得一颗一颗，可以数得过来，那个斗柄式的北斗七星指示了我北方和南方，那颗很明亮的略略泛红的大火星微微偏西，它给北方的晚上较早的带来了一丝凉意。这些星星也不知诸葛孔明数了多少次，观察了多少遍，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山头，那都是他当年掌中随时掐算推演的基本参数。
西蜀是他殚精竭虑掐算而来的，并非奉天承运而来，这个人谋的弱弱国家显然先天不足，在这苦打苦拼的路上有三个战事最是败不起，国运基础最是伤不起，然而，哪败不起哪败，那伤不起那伤，一是荆州，二是夷陵，三就是这街亭。
千年远去，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一页风云散，变幻了时空！
让我们百般上心的三国故事大多是罗贯中的才情演义，可看可听不可考，而“失街亭”这场败仗却千真万确的上演了，非罗氏杜撰而来。最可信的史书《三国志》里在五个当事人传记里都不约而同的提及此事：“右将军张合击亮于街亭，大破之。”（《曹叡传》）“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郃绝其汲道，击，大破之。”（《张郃传》）
“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张邰所破。亮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戮谡以谢众。”（《诸葛亮传》）“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邰战于街亭，为邰所破，士卒离散。”（《马良马谡传》）“平连规谏谡，谡不能用，大败于街亭。”（《王平传》）从魏明帝到蜀将王平，他们的身世里一无例外的关切了这个历史焦点；魏军因此守关中抵御蜀军北伐有了信心和士气，而苦心经营、按照11年前与先帝刘备在《隆中对》里策划好的北伐规定动作也因此一战而方寸失稳，导致以后的五出岐山倍加艰辛。精读《三国演义》的毛宗岗在评点《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九十六回，也就是连同失街亭这前前后后内容系统思考时写出了如下一段深刻的述评：“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街亭失而几使孔明无退足之所矣，何也？无街亭则阳平关危，阳平关危则不惟进无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忧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于是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损，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武候之临表涕泣，恋后主也。武侯之临刑涕泣，念先帝也。其出师之初，一则曰先帝，再则曰先帝；其悔败之余，亦一则曰先帝，再则曰先帝。”他把此前上庸孟达的败绩和这次街亭失守加起来看，南北两失，不说攻，连退守都玄之又玄。毛宗岗从小说故事的角度深疼诸葛亮，深谙诸葛亮心情的黯然和自悼，欣赏了罗贯中这位天才的小说家将历史学家指缝里遗失的细节和精微还原到生死肉骨程度的才气。
文学比历史招人爱，毛宗岗喜欢，今天的基础教育亦喜欢，高中语文第四册选其《失街亭》作为教科书，显然也是看准了文学舞动历史的经典意义。
歇宿街亭这个晚上，我不想在鼾声中度过，那未免有些可惜。
我不住的在记忆里搜索，在手机百度里觅证，希望在此时此地把这个历史的地方更多更丰富的烙印在我的此行里。
记忆里的街亭故事由《三国演义》和京剧《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植入，还有小时候我父亲的口头传授，心头上多少年来下不来的是孔明与司马懿这两个男一号，还有马谡这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反派男一号，对他们的爱恨构成了我简单文学接受时期的分明的人物审美观。从百度里获得了客观的有关“失街亭”的历史和文化种种识见，诸如关于“街亭”失守责任、马谡是否当斩、街亭应在何方、诸葛亮有必要北伐么、北伐是防守了蜀国还是拖垮了蜀国等等属于历史判官该操的那些闲心，我饶有兴趣的加入到他们的列队中，觉得自己正贴着这个真真切切的历史地皮发声，有无一些洞见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地关于街亭发声，说什么都接地气，说不定还有点灵气。
我在北伐问题上非常仗义执言的站在诸葛亮一边，认为北伐是蜀国图存的唯一自救之路，兴复汉室是汉室宗亲肝脑涂地都要践行的血缘使命，他别无选择。诸葛亮可以不把军力家底晾在这祁山与街亭的山间，君臣在成都闭关自守，营垒高筑，也许惶惶暂时可以终日，但是贴着两个天时地利的强势邻国，仅凭人和又偏安一隅的蜀国你攻或守最终都是二难选项，没有理想的好果子。北伐只当练兵，以痴人说梦般的高举兴复汉室大旗，至少可以强化蜀人危机意识进而越过危机意识（《出师表》已陈明“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有理想的折腾一天总比无志的安逸一天好得多。街亭之败，是蜀国命定的告示。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不是昧惑于此，他心里明白的很，所以才用了马谡（如想取胜用王平都比用马谡有胜算），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打算街亭守住，而是按命定的布局把最好的智慧用到收拾街亭败绩之后的残局上。对诸葛亮深怀感情的罗贯中，演义了街亭一节后，他觉得这个知前知后什么都预知得清楚的神人，仅仅像历史记载的那样撤退，远不足以彰显诸葛亮根本没用出来的天人之才，应该给他一个盖过街亭之失，让他个人形象大放光彩的表现，于是，他大胆而极富创造力的把历史上曾有的空城计故事移过来，让诸葛亮神了一把。由此让人们去想：既然能布局空城计这么玄乎的传奇，街亭安能不决战决胜？哦，原来蜀国命定如此，他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包括接下来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的五出祁山，看似重整旗鼓，实则是对命定的一种遵道而行。
我把诸葛亮六处祁山（祁山非西边祁连山，亦非北边的岐山，乃甘肃礼县东、西汉水北侧、西起平泉大堡子山、东至盐官镇的秦岭西端绵延50华里一段山脉）大致捋了一下：
第一次，也就是失街亭这次，时间在228年春；第二次在时隔失街亭8个月后的228年冬；第三次在229年春，与前次几无间歇，似乎想以密集的炮火打蒙敌方；第四次230年秋，这次并非蜀军出祁山，世人葫芦提的把魏军三路攻入汉中算作了诸葛亮的出，所幸天雨三十日败了魏军，帮蜀军解了围；第五次在230年春，出祁山于羌中同魏军战成平手；第六次是231年，这次出手特急特频，时间几无喘息，脚跟脚，2月、5月、6月，军事出重拳，把木牛流马、连弩弓矢等新式军械武器都用上了；第七次是234年，2月出军，冲出斜谷道，直抵祁山北、岐山西，屯田于渭滨，司马懿此次闭关干耗，硬耗至8月，耗死了诸葛亮，魏军大喜过望，蜀国刘禅彻底成了寒蝉。至此，诸葛亮一点折扣未打的践行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诺言，他尽忠于兴复汉室的前线指挥所，他把对刘备的知遇之恩作了成倍的回报，最后让万世皆知：确实是汉祚尽了，不是我辈不尽力或无能。
悲情的诸葛亮，悲情的西蜀，一个时代的黄昏成就了一个人永远的早晨！
街亭，一个让历史遗憾的地方，当然是让蜀国历史遗憾的地方，一千九百年了，你竟因那一次的露面便的让后人从普通地名中提取了出来，标注上了文化历史的成分，关注至今。这显然不是因为你的军事地位，是那个活该钉在耻辱柱上且永远的钉在成事不足的耻辱柱上的马谡成就了你的名声，同时你又反过来你成全了马谡的路人皆知。来到这里，除了让刚愎自用者带点教训回去，还应该长点什么记性？
但愿这只是一个文化名胜，走过它就够。
街亭的当晚，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些。
2018.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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