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
他和她有过节。小时候就有过节。
一
她有一辆坐得进去、开得走,锃亮的玩具警车。整个大院的孩子都非常羡慕她。一个女孩子,才学会走路没两年,就有一辆车了,敞篷,开起来吱吱作响。黑白的车漆闪闪发光,在太阳下头,像是有七彩的光芒。
她不准其他的孩子碰她的车,只能看。
仿佛从小就注定了她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子。白皙的脸有着英气,这一点毋庸置疑。多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那不是害怕别人弄坏她的警车,是享受。那些目光、贪婪,人性的弱点和丑陋值得人去享受。
这东西就像浮世绘一样,有节奏,有色彩,很迷人。
而他是孩子们里最凶的一个。说一不二,算是男孩们的司令,管着一群小兵。
他渴望着开这辆车,虽然已经过高,腿只能在车厢里蜷曲着。如果他和她说,说喜欢她的车,那么她是会爽快地答应的。她在心里是想要让他开她的车。喜欢看他威风,就像她长大后喜欢一切幼稚、透明的东西一般。
但他没有。
他先是拽住她的胳膊,重重地打了她一掌,落在肩膀下面一点的位子。很重。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白色的掌印印在白色的皮肤上,瞬间变成了绯红,带着两三颗,小小的,紫色血点。她诧然。
他的手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无法忍受,他把她像拎着一只鸡崽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拎了起来。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他和她相接触的地方,两个人都觉得很疼。
他开车,冲向一堵残破的废墙。
院子的小孩儿轰隆一下子围了过去。几个大人,七嘴八舌的小孩儿。
他被父母领着来赔礼道歉。先是看见墙上的婴儿照,模糊的笑着的她。又从门缝里看见一个清晰的她。保姆在给她换衣服,黑润的头发、白玉一样的肚子和红得刺目的手臂。
母亲告诫她,少和楼下的他来往。“别和他玩。”
就这样否定了一个人。
二
初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基本上是不来往的。
有时候在楼道里遇见了,也当作没见到对方。
故意忘记对方的名字。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她每隔一个月,就会坐在教室的窗边,长达一周。楼上的他,正好可以看到她。并且他也知道,这一周,她会来月经。
每个月都很准时。还有手臂上沉寂的旧痕。
其实她也知道他的秘密。年节时,他把一些东西放在消火栓的铁柜里。仔细看就会发现,封条是断开的,有细小的裂缝。
她在下午两点的时候从家里出门,这个时候老人在午睡,他已经出门上学。而她今天是注定要迟到的。是故意的。
她打开铁柜,没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合叶上油腻腻的,是缝纫机机油的味道。他偷拿他妈的。
他妈的。
柜子里有一罐胡椒博士,一袋猪皮冻,一串钥匙,一匹木雕的马。还有一本记事本。
想也不想,蹲在地上,单手打开这罐汽水,看见气泡流淌到地上,形成奇怪的形状。
有中药的气息的可乐。
打开猪皮冻的袋子,红油流到了指尖上。吃掉一半,把带牙印的另一半放了回去。
关于这个本子,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翻开这个本子。
更不知道本子上写了什么。
就只打开了这个柜子一次。
她希望他认出这排齿印属于谁。他当然认出来了。还看见铝罐上的口红印。
他吃掉了另一半皮冻。嘴角泛着笑。
三
在她18岁的时候,高三。他搬家了。
那个夏天格外炎热。
无云无雨。
她呆呆地坐在藤椅上,邻居家的CD机扯着嗓子,「走马」在楼道的阴影里窜出窜进。背后是刻满了咒骂、牛皮广告和海誓山盟的灰墙。腻子粉质量不佳,墙灰簌簌往下掉。她就在满墙的文字下,灰白色的空气里吃樱桃。汗水成片流下,头发湿漉漉的。
她穿着背心,肩膀露了出来,胸部的轮廓很柔和,也很干净。就这样看着他忙下忙上,搬走一箱箱的东西。
她把他堵在了门口。
手指尖被樱桃染得红红的。嘴也是红红的。看上去很酸,或者很甜。她仔细看着他的手臂,青筋凸起的手臂。然后她用指尖点了点他肩膀下面的地方。
“不如我再让你打一下,很重的一巴掌。你打我,然后就不走了,这样好不好。”
他没有理会她,一如既往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就这样走了。
四
很久之后,她楼下新来的邻居在床铺上吸万宝路。烟雾、大火。很多东西都烧没了。火灭了之后,她在消防栓下发现了他的马,已经浸透了水,即将发霉。罐头、钥匙,全都在水里。
没有本子。
或许他带走了,或许丢掉了。
有人说,她上了大学,脖子上挂着一把小钥匙。却从来没见她开过什么锁。
也有人说,他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隔山隔海。他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害怕樱桃。
这样多汁的水果,应该会令他想起一个湿润的女孩,以及她肩膀下绯红的发烫的皮肤。他的手应该就和那块皮肤一起发烫,一直这么烫。
烫了好多好多年。
她的梦
她做过无数的梦。
关于他的梦占去十之七八。
一
梦见他的一段,很久远吧。
两个人蹲在大院花圃前的黄角树下。他鼻子一吸,拾掇起一把杂草条,扎成蛐蛐儿的样子给她。他笑得灿烂,两只眼闪着光。以后,别人一提起他,她脑海里的就是这双眼睛。
男孩儿耳朵动了动,盯着楼梯口的玩具警车看。
梦里蛐蛐儿很轻。像是完全没了感觉。梦是假的,连轻飘飘的感觉也没有。失真变换,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只知道梦里的他,幼稚、透明。
后来发现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说段梦话,索性搬了床铺开始独自入睡。顾不得家人的关心,很强硬地坚持了下来。
只有她知道,在独处的那些夜晚,对黑夜的恐惧转换成了少女对事情败露的畏惧的抗争。
她越发喜欢睡觉。梦接二连三地来,惊诧、却也合情合理。
二
学校在升旗仪式上安排班级节目表演。她为他班级的群舞伴唱。
正式演出前,黑压压的人群,国旗平展地被升旗手托在手上,麻雀停在最高的黄桷树枝上随风上下摆动。
舞台滑腻,她跌倒,一声巨响,群舞戛然而止。就在他眼前,他没有扶她。梦里的他是带着笑意居高临下的。这次她看见了牙齿。白白的,刚长齐整的牙齿,从牙齿里释出一个笑来。
她的手是疼痛的,膝盖也摔破了,脸仰在他的阴影之中。这个笑容在放大,将她包围,将她的失误和滑稽一点一点地指了出来。甚至从她那声惨叫里看出了她的一切陋习和所有缺陷。慢慢膨胀的灰白气泡被毫不留情地一个一个戳破。
他是庖厨,她是菜板上的鱼肉。
第二天上学,在楼道里相遇。依旧没有交流。
他仍是他,她却低下了头。
在这之后,这个梦代表了压力。这个笑容甚至跑进了现实之中,出现在中考的沙沙笔声里。
她左手紧握。里里外外,不过熬过这一个笑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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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快结束时,她总梦到两个人在学校走廊里相遇。身前身后都是阳光。他从光芒里来向光芒里去,看见她也不见她毫无分别。
他的校服干净整洁,她的也是、甚至显得透明,能看见一颗微亮的心。
他们一遍又一遍相遇,他无数次看见这颗心,然后坦然自若地离开。离开一次又一次。
这其间的梦不在乎如此了。高兴的不高兴的,全都体验了一番。在梦中是没什么遗憾了。
就像他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
三
她高中住校,依旧多梦。梦话也逃不过室友的耳朵。
雨蚀的三十七路公交站台,她坐在慢慢驶去的公交车里,看着站台上的他
他谈笑自若,说话是说给同学听,姿态却是摆给她看。
在梦里,她并不失落,她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能够看见她,但故意偏过头去。于是明了了的,不是车在动,是路在动;不是她离开他,而是她在前进,他停滞不前。
天明,舍友聚成一伙问起他是谁。
昨夜她拍床而起大喊了他的名字。
于是她讲起那串钥匙、那只木雕的马,认认真真地说起了他。一个威风自傲的他,不止一次提起。
她知道他向室友提起过一个漂亮、爱笑、坚强无畏的她。这件事情发生在拥有好梦的夜晚。
但事实上,她不知道的事情更多。
四
最后一次对于他,是在音乐课上。帘布紧闭,大厅来来回回——「走马」。她坐在靠门的一隅,复刻的校服模样里也许看见了他。耳里隐隐传来他抱怨曲子难听的怨语,她的泪水如曲跃起,却漫不出眼眶。
也终有一次,是他在后面,看她的背影了。
而最后一次想到他,是独自一人在家中屋里。
高层独耸,月光映下,脖子上的钥匙滑落,她对窗无语。
他,最为真切也是最为飘渺。
她幻想有一天再遇。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从睡梦中来向幻想里去。
本子
一
“此刻凌晨一点。
房门紧锁,被窝温暖,笔记本电源灯常亮。看着右下角晃晃忽忽的日期,才惊觉今年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而我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不再逞威风,不再想起你,争取能够迎来学业的第二春,这些我都没做到。总是习惯性的在夜晚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即使已经把时间和精力全部献给了学习和工作,但我总觉得成果不大显著。
真会陷入无尽的焦虑,惹得朋友都说自己在装逼。人们总想证明自己活得很好,生活富有仪式感。可我本就是个庸人,只会、只能丧气的活着,又有什么不好的。”
合上本子,充电台灯的光不能再暗。鼾声四起,一股汗水发酵的味儿充斥着整个宿舍。是下午体测的后遗症。
他爬上自己上铺的床。
黑暗里却跑出一个少女,质问他体测时为啥不陪她跑完一千米。他茫然、不知所措。来不及解释,一句「还他妈不睡」从下铺传来。
“知道了,你他妈快点睡吧......”
压住声,打开了平板。再次赢弱的光线下是他焦虑的面庞。
“当充斥着无聊无趣,我缓解焦虑的方法就是整理旧物。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凸显我多勤劳质朴,我纯粹是为了防止一闲下来就骚动,给不该想起的人画面,在深夜怀一些令人作呕的心情。”
他舒口长气,划弄下屏幕,字体切为宋体。
二
手机震动,两点了。
在床上,窗台钻进春雨的寒,他蜷成一团。睡意被丢掉。
怕少女从黑夜里突然出现吗?
不知道。
他不应该怕什么吧,印象里是的。
从小就是孩子王。那次道歉,在她母亲的愤怒和蔑视下,也是直起的腰板。倒是渗血丝的手臂,让孩子身板一抽。
直到初中,寄生在她手臂上的旧痕依旧可见。很嚣张。
那时过年,姑姑从娘家回来。大大小小的东西,汽水、玩具、大红的辣椒串,都挎在手上。姑姑和母亲在厨房扯着家常,——
“这猪皮冻可是好东西。化疤美容呢......”
孩子听进脑里。耐心地记在了小本儿上。
“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最近这儿的天气已经不能用捉摸不透来形容了,买的夏装估计还要再等等。
透过窗户能看见路灯下湿答答的人行道,此刻汽车鸣笛的声音在深夜显得尤为的刺耳。妈的。
躺回床上辗转反侧,想做点什么,写点什么,却又没耐心。
总是这样,明明没有什么事情急着做,就是莫名的没耐心。”
三
“倒是昨天晚些,母亲打来个电话。聊着最近周遭的种种,那头夹杂些故里樱桃红了的闲言。
我是不太喜欢这水果的。太酸,还涩。一口下去,滋不溜的,果液就顺着嘴角留下来,拖累手指还好,不仔细粘住了衣角,那自认倒霉吧。
换言他讲一般,全是自作多情,无中生有。母亲也不晓得我这毛病——所谓「害怕樱桃」。
也是,不少事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就烂掉了,其中毒效只好自己消受。父母操心不少,难得一通千里的联系,整成翻倒肚子里的苦水,可是不应该。”
自从大院搬出来,对于前面的不少东西都缄口不言。整个记忆像是断了片,索性从新开个档,继续下去。
他知道,大多数是由于自己的关系。大院里片砖片瓦、树木白墙,哪没有自己的影子。那是恨不得霸占整个大院的年纪,没少作孽。合群的小孩收之门下,攥不成一个拳头的可就惨咯——排挤算是开胃小菜,终了总是要对着干的,别家大人背地里也得在身后淬口唾沫。
那女孩却超脱了,她没附和于他。
一副英气超然的模样,是院子里的另一个存在。一个让他迷惑、生趣的存在。
凭着孩子王的骨气,是放不下和她来往的。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也终是断了线。
四
鼻子一酸,他打了个哈欠。
水雾占据了窗台上嵌好的玻璃,反射着路灯的光彩。更冷了。
平板右上角的电源显示着18%。
握个纸球,向下铺砸去,没有丝毫动静。顺势拿起手机,对着下铺,咔的就是一张照片。明天班群里应该会炸窝吧。
他还是那个孩子王。
“不早了,下铺的兄弟也睡得跟猪一样。
......
就这样吧,只希望家里人好好的。
时间赋予我最大的好处就是,心智慌乱、肉体盲目、血液卑微,如何不可。想过结婚生子、咆哮彼此的日子。曾经所谓的威风和占有欲,现在在我眼里啥都不是。也算不是那个男孩,现在觉得咋样都行。
如果不行,那就在午夜拿起MP3,听听歌。「一生所爱」、「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还有该死的「走马」......”
他是睡着了。
平板还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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