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跳到贾鹏芳的《睡莲》。虽已盛夏,英国依然微凉。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无半点夏的气息,可清旷悠远的旋律却飘得很远。时间溯洄到某个童年的暑假,典型的南方天气,炎热,潮湿,骄阳如火。也不知是太遥远还是害怕回不去,除了湛蓝的天空和遥不可及的白云,一切都模糊在明亮刺眼的阳光中,即美好又怀伤,恰如那二胡声, 温婉,凄美, 惆怅。努力地想要让画面澄明,可生活和成长所累积的太多杂质拖累着本该的轻盈,只能以第三者的视角,不再纯真地面对曾经纯真的自己。
庄子言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我所理解的童年之美,恰似山水间的淳朴。九十年代,在那座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比之北上广已然高速发展的步伐,滞后的几年却圆了我童年所有的梦。很难想象现代的孩子在离开手机,电脑,网络,消费以及繁重的学业任务后还会剩下什么让他们兴奋。不仅是儿童,乃至于所有的现代人,似乎没有了事情做就会陷入深深的无聊,甚至一直忙碌也惴惴不安。技术,竞争,消费主义是相辅相承的。在我们越来越离不开它们的同时,也逐步被之所异化,致意义丧失。无聊,虚无,焦虑成了越来越普遍的现象。所幸在我的童年里还没有这些,只有蓝天白云的缱绻,青山绿水的怀抱,以及在那敞开的自然中漫无边际的游玩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如果说成长就意味着妥协和羁绊,那如诗歌般放荡不羁的自由就该属于童年。
“还记得当年,大地的千形万态,绿野,丛林,滔滔的流水,在我看来,仿佛都呈现天国的明辉,赫赫的荣光,梦境的新姿异彩”。威廉·华兹华斯的这首诗让我回忆起在某个炎热的夏天为了去钓龙虾而看到的那片稻浪滚滚的田野”。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大学的边缘, 利用竹子爬过大学那高高的围墙, 跳下去来到一片河沟和田地。” 曾经无心的流水账记录着触碰心灵的瞬间。阡陌纵横间有潺潺流水,田埂上稀稀疏疏长着几颗不高的树,远处是一汪清潭,依稀能看见湖边有三两人家,镶嵌在层叠起伏的青山间。其实不过是最普通的郊区景色,可在孩童的眼里就是莫名的美好,因为那望不尽边界的原野意味着无限的疯狂和自由,以及无限探索的可能性。
凌日当空,正午的骄阳蒸腾着大地,无情地吸允着一切水份。时不时就能看到被烤得开裂的土地,水蒸气更是扭曲着远处的景物。接近四十度,植物都被烤蔫了,也不闻蛙鸣啁啾,就连知了也因找不到树荫而停止了对夏的嘹歌,广袤的田间寥寥无人。万物静默如初,只剩我们打打闹闹,唧唧喳喳, 搭肩靠背, 谈天说地的声音。浸在当下的真切中便丝毫不介意炎热带来的汗流浃背。出汗本是一种自然,它本该属于夏天。那粘哒哒的酸臭味,就如无意间溅在身上的泥巴;挂在衣服上的苍耳果;划破皮肤的荆棘;甚至是误把牛粪当石头而踩的“满满一脚”,尽管都是些不甚舒适的回忆,可与那馨香沁人的栀子花;恬静优雅的芙渠;稻田里泥土幽幽的芳香并无云泥之差。它们都是夏的馈赠,像不同的颜色,共同编织着回忆。
自然本无好恶之分,大概也只有童年的眼光才能如此地不加判定。
极力地去还原当时的画面便会带来一些失真的渲染。可真是什么?一旦将事情对象化,比如回忆,比如情感,它就必然带来某种渲染而失去本真。唯有童年的无心,不去思考却设身处地,不去体验却浸在其中才最真实。没有刻意地去感受自然的美,但却深深地享有它最朴素的自由,每一刻都藏着一番现在找不到的特有情趣, 回味无穷.
跨过大片田野,便来到钓龙虾的水沟前。工具非常简单, 只需一根棍子, 一根绳子,还有诱饵. 诱饵就是青蛙. 当时田里的青蛙很多, 只要用棍子往田里, 草里或者泥巴沟里一甩, 打草惊蛇, 可怜的青蛙就会纷纷跳出来, 成为我们的猎物. 抓到后, 把皮拨了, 取下一块肉, 绑在绳子上, 往田里的水沟里一放, 小龙虾便会上钩. 就这样一泡就是一整个下午,直至黄昏影斜,才会依依不舍地归家。带着一身的尘土,臭汗,总难免被父母责骂,却仍就乐此不疲。记得每次都能捉到一大袋龙虾,却因为嫌它们脏而从不带回家吃,不曾想时过境迁,多年后,小龙虾已成了一道火遍大江南北的佳肴。
《同桌的你》里有句歌词是这样的:“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得太慢”。儿时暑假电视里经常播放这首歌。回忆里,童年的时光的确慢慢悠悠。没有太多学习压力的我在暑假的第一天就会和小伙伴一起,躺在草地上把假期作业全部做完,然后就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尽情玩耍。时间虽慢却很少无聊。我不太看电视,尽管也有几部中意的剧:《西游记》,《新白娘子》《笑傲江湖》,《神雕侠侣》,但从未将它们认认真真彻彻底底的看完。水瓶座的我不愿意宅在家中,更喜欢融身于自然。好在南方少雨,天多晴朗,我便把几乎所有的美好都献给了山水。想想现在宅在家里看视频的时间,不禁唏嘘。
我在城边郊区的大学校园里长大。记不清校园曾经是林场还是火葬场,绿化很好,环境清幽。很多地方未被开发,教职区,教学区和宿舍区之间还保留了大片的原始。后山,竹林,荷花池,这些早以不复存在的地方一直深嵌心里。那都是暑假我最热衷的驻足之地;或与三五好友,或独自一人,总是抱着冒险的精神去开辟每一条无人问津的小道,去探寻每一片未被发现的地方。除了偶尔一些恋爱的大学生,大人们从来都不去那些地方。每一个孩子都渴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而原始的花草木林提供了最佳的场所。
一个人时,我会拿着把小刀去竹林砍一根合手的竹棍,即当走路杖又当打蛇棒。再走到旁边悬崖上的草地里,挖一个自己的窝,便悠然地躺下,听飒飒草声,看白云飘过。在一米多高的野草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有时一躺就是半天,任其时光流逝,白云苍狗,只觉得自在无穷。与小伙伴一起,就去竹林里野炊;去后山某个昔日的猪圈里畅谈未来;去桃林的蘑菇亭里刻上一些文字;去荷花池边抓天牛,金龟子,钓鱼。似乎做什么都趣味十足,自得其乐。即便是看一只蚂蚁,玩一只螳螂,趟一片泥巴,都能耗去大把光阴。待到晚上稍许凉爽,大人们都出来散步闲谈,更是我们欢娱嬉闹的时光。记得那时还有漫天的萤火虫如梦幻般闪烁。
每每回忆,对于具体的每一天已然记不清楚,但太多太多如这般零散的画面却总是一涌而至,斑驳着流年。
单纯的校园环境太适合童年了,没有吵杂的交通和喧闹的人群,留给孩子的只有自然的纯美。不久前曾回校园,傍晚时分,遇到放学回家的孩子,大多结伴而行,有一两大人陪伴,一路笑声不断。夕阳的余晖满满地洒在路边的梧桐。金色的光芒下,人事都很温和。不知他们是否也能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中偷得一片本该属于孩童的清闲。希望如此吧。
踯躅于熟悉的路上,除了炎热,没有昔日的味道。曾经的那些地方,如转瞬即逝的九十年代,除了相同的路名符号化般的存在,已然在现代化的洪流中荡然无存。几乎是千禧年一过,竹林被伐光了,后山被移为平地了,荷花池被抽干了,新的教学楼和球场洋溢着蓬勃盎然的气息,我们也被这股洪流簇拥着成长,成熟。可萤火虫与星空却再也不照亮夏的夜晚。祖国千千万万八零后的孩子大概都遭遇了这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夹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与改革开放间悄然无息的数十年恰如稻田中看到的山水般不争不抢,不浮不躁,陪伴着我们度过平凡却纯美的童年。我知道,这段沧海一粟并无太多亮点的光阴终归是要被历史遗忘的,但只要自己记住就够了。
路的尽头,一排排宿舍楼挡住了视野。数十年前,它只是一片幽深的绿。“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大学的边缘, 利用竹子爬过大学那高高的围墙, 跳下去来到一片河沟和田地。”历经好几次探险才发现原来竹林是有尽头的,尽头是学校高高的围墙,而围墙之外是更广阔的山水。一次钓龙虾被坏人堵了回路,在刺激和紧张中我们穿越了大片不甚熟悉的田野。一脚泥巴一脚野草,穿着单薄的短裤短袖身上到处被荆棘划破,见到了一望无际刚长出翅膀欲欲而飞的蚂蚁,发现了油库铁路以及铁路边陡坡下面的那颗老桑树。那是一次意外的收获,沿着铁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学校后门的湖,一个青山环抱,幽深神秘,向往已久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 因为每年都会淹死人,所以门卫总是不让我们出去。我们却探索到了新的路线。铁路的另一边则通往学校附近的火车站。在那里,穿过铁路,爬过陡峭的山崖便是另一所中专学校,也是经常去玩的地方,感情颇深。原本小火车站的火车很少,自一九九六年后,京九铁路开通经过,车就变多了,有时爬在陡峭的山崖上下面的火车呼啸而过,非常刺激。
自那以后,直到小学毕业,每个暑假,除了日常的踢球和游泳,我们都会去湖边玩,去铁路边采桑叶,翻山越岭去中专学校。每次处在空旷辽阔的田野, 看着天上白色的云朵, 遥望地平线缥缈的远山,都有一种不可言道的自由感, 永远都看不腻, 玩不腻.
童年最美的回忆恰在那山水间。它见证了我们的欢愉和成长。不论多繁忙庸碌,对山水的留恋已然成了我深深的烙印。当我们越来越热爱旅游,热爱徒步,将自己回归到自然里,甚至上升到寻找生命的意义时,大概只是想找回童年的初心,即那段转瞬即逝却永恒的时光。
- 后记
我所记得城,是江西南昌。除了孔目湖,还有那所学校,大部份景色已荡然无存。仅以此文纪念那个纯真的自己。
照片均由本人所拍,摄影地点是江西樟树。
原文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 小力摄影 (LLS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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