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不老,六十出头的年纪。
仿佛忽然之间,他乱蓬蓬的黑发中冒出了许多衰弱的白发,像把劣质的刷子。
刷子在岁月里一路刷过来,黑里伏着白,白里搅着黑,整天灰扑扑的笼在头上。
他那总是耷拉在脚踝处的皱巴巴的裤腿,用手永远也扒不顺的乱糟糟的头发,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棱一棱的。这些形象加在一起简直和“老师”不沾边。
可他偏偏是一位小学老师。也许半农半师更适合描述他的工作。
他是农民的儿子,又以农民的身份走上了教师岗位,以全县第六名的成绩。
农民的苦不外是三伏天里正午忙,三九天里五更起。从“锄禾日当午”累到“披星戴月荷锄归”。说多了都是矫情。
一个老师的工资养不活一家五口人,所以爸爸既要承担老师的责任,又要去地里扒生活养他几个游手好闲的儿女。
每年的寒暑两假,农民和老师都清闲了起来。
这时,一大船一大船的砖瓦就会从江对岸运到了我们这个四面环江的农村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趁着农闲盖房造屋了。
我喜欢这样的假期,爸爸总会一次不落地拖着板车去江边给人家拉砖。拉完砖后总会一次不落地用苦力钱给我们姐弟买冰棍、买西瓜。
一板车一板车的砖从我家后门挨次拖过,爸爸是拉砖队伍里唯一的老师。大部分的老师是拉不下脸来做这些苦力的。
但我居然一直没觉得他有多苦。他总是大手一挥:“日子不都这样过得吗”。那双粗糙的大手,是把神奇的扇子,一挥一挥,能将酷热变成凉风。
我爸一直是老师中明显的农民,农民中耀眼的先生。
80年代的农村,条件再差老师们也会把自己收拾的尽量齐整一点:干净的布鞋,干净的衣服。
可我爸永远皱巴巴的裤腿,永远用手也扒不顺的乱糟糟的头发,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棱一棱的。这些形象显得他这个人特别的认真,还含了点天真。
他果然是特别认真的。学生在课堂上不认真听讲,他责罚起来毫不手软;下课如有问题请教,他又是那么的欢喜异常。
整个学校,他上课的声音最响亮。以至于住在学校背面隔了 500米的村人对他一天内上了几堂课都了如指掌。
他又是极其天真的,要是谁家吵吵闹闹地让他去评理,他果真认认真真地分析评论。我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有那么多的对与错。人家吵完了打完了还是一家人,你竟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听了不以为然,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后来我婚姻不顺,慢慢的抑郁起来,骂人也骂得厉害。
我爸一辈子不信神不信鬼,却在那年的七月半,跪在了夜色中的大地上,手中几刀黄表纸消失在了火光里。
他倦怠虚弱的双眼里透着担忧,再一次举起了他青筋纵横、老茧突起的大手,对着我缓缓摆了摆:“我们不骂人”!
我大概是忘了我还是爸爸的女儿,我为没做好他的女儿而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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