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土地是爷爷一生的两件宝贝,六十年是一幅淳朴浑厚,历久弥珍的画卷,轻轻展开,便是挥汗如雨,烈日当空。
石磨已经油光水滑,握把换了多次,四十年滴水穿石的威力,磨去所有关于时间的棱角。它来到我们家,是爷爷从七绕水八拐弯的五十里石场,肉长的肩膀一步一个脚印扛回来的。没有电磨的以前,它是举足轻重的角色,鸡鸭鹅牛马猪吃的糠面都是靠手臂带动两块石头的摩擦产出。相比较现在电一拉,哗啦啦的细面就源源不绝出来,很多孩子无法得知那个年代的艰辛生活。
挑半框自然生长的玉米,颗粒饱满,一粒粒放进磨口去,慢慢转动,筛子选出最细腻的粉,撒一些水来滚面,再放在米饭上蒸,黄澄澄的玉米饭就新鲜出锅了。每次吃到,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就好像乡下明媚阳光。
老屋已经掉了好几块瓦片,青色的瓦片碰到坚硬的地面,好一声叹息,在空荡荡的夜晚,家里人焦急地计划着换一根椽子,唯有石头层层堆砌的地基岿然不动。
机械制造的现代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让我觉得对这样的工程惊奇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肩扛手提的年代,盖一座砖瓦房需要的时间,是半辈子,爷爷就在这半辈子里,耗去了所有的精血。
百丈高楼平地起。老屋在后来者的包围下,显得那么破旧,但它的坚固耐用,现在的钢筋水泥无法相比,石头不会失去生命。暴雨下了一个季节,房角塌了,抽走了几块石头,我试图将它再次镶嵌,但是我无法搬起最小的一块,尽管我并不瘦小。
我开始想,爷爷是施展怎样的神力,才能运回来,他没有孙女高,也算不上微胖。我看到过一户人家,黄色的土基房被风雨削顶,地势移动使墙体开裂,与新盖的两层楼不协调,他们决心毁灭它。我在旁边看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挥动铁锤,青经突起,一下下打在上面,一块块掉下来,尘土飞扬,真是不松活(当地人形容事情非常辛苦,费时费力),就好像是长出来的墙。老人在旁边说,这些砖头,是一块块背来的,他眼睛的颜色,就像那些黄色砖块。
我六岁时回到故乡,门口放着一篮子青草,一个身体瘦瘦的,个子不高,脸灰黄的老人坐在石阶上,裤脚是卷起来的,草鞋丢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纸烟,父亲说这就是爷爷,我当时想,他的衣服如果脱下来洗,一定要用热水,放很多洗衣粉,过十多次水。
春播秋收,是爷爷最忙的时候,每天五点多,奶奶就喊醒累得呼呼大睡的爷爷,犁地,播种,锄草,施肥,收割,运回家,紧锣密鼓。我和他一起去,太阳晒得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油油的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我想爷爷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会不会也像我一样。
祖父离开家几十年了,他没有尽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爷爷不怨恨他。忽然有一天,据可靠消息,客死异乡的祖父在外面有一笔积蓄,临终时叮嘱要儿子带回他的骨灰和他的财产,爷爷有一个姐姐和弟弟。
叔公家盖起了两层房,子女们也各分到一笔可观的钱,叔奶奶对八十高龄的祖母横眉竖眼,忠厚老实的爷爷供养她直到寿终正寝。爷爷说,当时他是党员,出国门是不允许的,所有的遗产顺理成章归了叔公。
爷爷六十多岁时候,严重的风湿病叫他无法劳作,肌肉开始萎缩,松软。爷爷哪里也不想去了,坐在椅子上,烧一炉火,看一本书,睡一个没有梦的觉。
爷爷整日倚着石头 ,傍晚,坐在院子里,看西山日薄,看老屋金黄色变成石头的颜色。
我从田里回来,他眯着眼睛,土地与石头的光打在他脸上,像一尊父亲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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