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一句对不起怎么够？

刷到那篇以“我舍不得丢弃，因为，那是你给我的东西啊”为题、思念故去亲人的文章后，我情不自禁地步入我的小书房往书架的左上角看去，那套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70年代出版的《红楼梦》，依然在那里。

书，是我外公的。书，不是外公送给我的。他去世以后我从他不多的藏书里挑出这套《红楼梦》来，留作纪念。

外公在世的时候，总是以一件事来告诉别人我有多聪明。他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或者外婆问我肉肉在哪里，我马上就能准确地指向房梁。1960年代，食物奇缺，冰箱还要等上20多年才走进家庭。家里好不容易买了点肉，舍不得一顿吃光，只要不是盛夏，外婆就会把剩下的用一根绳子扎起来挂到房梁上。那样做，肉就不易腐坏了吗？我不知道。我连外公说的这件事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外公被人揪到台上批斗时，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袖衬衫和咖啡色的粗布长裤。这个场景还不肯老实地蛰伏在我的记忆里，我不知道向多少人讲述过了。听的人总是表示怀疑：那时你才几岁呀，记得住？后来，跟当时被迫在场的阿姨对了对，她说，我的记忆没有错。

并不是我有多么超强的记忆力，而是，幼小的我已经认定，外公是我最亲的亲人。最亲的亲人被人那般侮辱的场面，我怎么会不牢牢地记住？

我出生后不到一年，妈又怀孕了，就把我寄放到了外公外婆家。外公是马路斜对面那家食堂炸油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外公生来就是炸油条的，后来才慢慢知道，他被定性为破落地主后才去的那家小店。那份工作，要求外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店里生炉子、和面、揉面、发酵面团、做油条和大饼的面胚，以保证小店6点开门时顾客能准时吃到油条和大饼。我小，不知道经年累月地早上3点多钟起床对外公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所以就觉得，外公的上班时间真好。食堂的早市结束后，外公回家，下午2点半再去店里做油馓子、老虎脚爪等下午卖的点心。中间这4个小时是外公的休息时间，其实成了我的时间。

外公和外婆的家就在四平路溧阳路口，外公通常会牵着我的手过了四平路，拐到长春路，穿过石库门小弄堂，我们就已经站在了四川北路上。我们从四川北路的四新点心店门口出发，往南一直走到群众电影院，如果那天外公精力和心情俱佳，我们就再往前走一走，走到海宁路口，再折返回家。那一路上，外公指着一块块店招教我识字。我报名上小学时，老师们对我居然有了那么大的识字量，大感惊异。

四平路溧阳路口的那个家，真是蜗居，到了夏天，连个电风扇都没有的室内，根本无法睡觉。外婆总是在家门口放两张竹躺椅，早早帮我洗了澡将我放到躺椅上，指着另一张躺椅命令外公看着我别让我下地东跑西跑。外公哪能看不得住我？但他有杀手锏，给我讲故事。说是讲故事，其实是念书给我听，我听过他用浓重的苏北口音普通话念的《隋唐演义》，也听他念过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隋唐演义》我还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来说，《李白与杜甫》就是天书了！等到我长大到想要知道为什么时，外公已经走了，我只能猜测，一个可能是，他手边没有他觉得更适合念给我听的书了；另一个可能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他认定，不求甚解是养成一个孩子爱上读书的好方法。

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到8岁时，我得回到父母那里上学了。8岁的小女孩道理全懂，可是，突然间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哪里是一个小女孩马上能接受和适应的？所以，一到周末和寒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区外公外婆家，每一次离开外公外婆家都要撕心裂肺地哭一场。幸亏外公帮助我养成了好读书的习惯，肿着眼睛躲进被窝里读书，能让我迅速开心起来。

小学读到三年级后，我便开始一厚本一厚本地读小说，什么《艳阳天》、《金光大道》、《征途》、《壁垒森严》、《新来的小石柱》、《向阳院的故事》等等，都被我一一征服了。建国17年出版的小说重版后，什么《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三家巷》、《青春之歌》等等等等，我都读了。等从隔壁姐姐那里借到《第二次握手》手抄本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连夜读完后，爸爸从工厂图书馆借来的书已经不能满足我。

那个周末，外公照例踩着黄鱼车到学校来接我，我们在天擦黑时敲开外婆家的门，那时，外婆已经做好了饭，一定有我最喜欢的油炒饭。吃罢晚饭，就着昏黄的灯光，外公外婆会坐在八仙桌旁听我讲学校里的事——这时候，家里的主讲人已由外公变成了我——然后，我们睡觉。第二天早上，外公去上班了，我便站到他的小书架旁翻书，一眼就相中了秦瘦鸥的《秋海棠》。抽出来看了看内容简介，觉得是外公不允许我读的那种，便悄悄藏进了书包。还好，我又是连夜读完了这本书，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起床呢，外公就敲响了我家的门，要回了他的《秋海棠》。可他专门跑到我们学校骗老师带我去看牙其实是去看电影《红楼梦》，这事儿又怎么解释呢？

1981年春天，外公刚退休就被查出患了癌症。上了手术台，医生发现肿瘤已殃及外公腹腔里的所有器官，就又匆匆缝上，夏天还没有到来，外公就走了，他都没等到我被大学录取的喜讯。每每想起外公被病魔折磨得嘴巴都包不住自己牙齿的样子，我就想哭。与外公相处的那些年里，我怎么就没想到过，被揪到台上挨过斗后，郁积在他心头的愤懑，从来不曾散去过。

外公的坟墓就在苏州城外。这些年里，家人总说陪你去给外公上上坟吧，告诉他这些年你发表了文章出了书，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摇头拒绝。除非跟在舅舅阿姨身后去扫墓，那件往事让我无法独自面对外公。

1970年代，自来水还没有通进家里，一家人吃喝洗涮用水，都要有人提着两只水桶过一条四平路去四平支路的给水站拎回来。家里的这件事，都由外公承担，或许，外婆、舅舅和阿姨们都认为，他们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尤其是小舅舅当兵一事搁浅的原因，都是因为外公破落地主的成分。外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那是一个冬天晚上，吃过晚饭外公照例去拎水，我们几个则围聚在外婆身边聊着天。谁都没有意识到外公已经去了很久，直到气急败坏的他将两只被撞瘪的空桶扔进屋里……我想向外公道歉，但，一句对不起怎么够？又没有想好该从何说起。

发表于2024年8月20日《中国妇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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