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暖冬

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一个外面还飘着雪花的初春，但我那时有点幼稚得可怜，以至于到现在还一直把它当成冬天，因为那天确实比冬天还冷。

那年我刚满18岁，当别人还坐在教室读着ABCD写着x+y的时候，大伯已将我介绍给一位本家叔叔学徒做瓦工，去了一个叫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连木沁乡的边陲小镇。

没有座位，三天四夜的旅程是非常难熬的，老行家们往往第一个就是奔向锅炉间的车厢，既可以睡觉，还不会挨冻，对于我这样一个新手，只能眼巴巴站在人家的座位旁边，默默祈祷着对方能早一点下车，或者上一趟厕所，可以让我小憩一会，实在困了，我已不再在乎车厢地上的脏乱不堪，钻进别人的座位下面倒头就睡。

火车快到兰州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多，大家醒来时发现好多人的口袋都被划出了一个同样的口子，有的钱包没了，有的香烟少了，还有连方便用的卫生纸也被人摸出来扔在了车厢的过道里。

第一次出门，收到这样的见面礼，我竟然没了诅咒的念头，感觉是那么的新奇，然后又觉得添了些小小的失望堵在心头，以至于后来出门，我从来都不敢正儿八经的睡一次安稳觉。

到了终点下车后，我们坐了一辆开往鄯善县城的大巴，然后又换乘了一辆大型的拖拉机来到了连木沁乡建筑工程队。

工程队坐落在一片高耸的白杨树丛中，大门朝西，四周用一块块褐色的土块围起了两米左右的围墙，两排东西向的土坯房对门而立，食堂的门前停着一辆用废油桶做成的拉水车，出了大门向西50米左右便能看到一条长长的坎儿井明渠，水清澈到可以细数有几条正在渠底畅游的小鱼，喝上一口，这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一种矿泉水能与之媲美的。往南便是西游记中所描写的火焰山，一条条垄起的山脉，山上除了沙子寸草不生，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串串金色的光芒。向北望去，透过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天山感觉就在眼前，即使到了夏天，依然可以看到天山顶上穿入云霄的白雪。

当晚我便连夜被人安排到了一个叫做汉墩的寺庙工地上，第二天工地小队长分工挖基础，每人5米，两人一组，新疆的“土”绝大多数都是砂石混合而成的，一镐下去，土方没挖出来，火星已经四溅。当别人都一组一组的搭配好开始挖土时，而我却依然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刚出校门的孩子，谁又会跟他搭档？

我拿起了十字镐，在划好的白线内，连锛了三下，地上的土纹丝不动，只留下三点白色的痕迹和一些一闪而灭的火星，那一刻，所有的卑屈一瞬间倾泻而出，泪水延着镐柄一直流到了鹅卵砂石上……

后来不知是谁向师傅告了密，小队长跟我说，你怎么不早说是姚根龙（工程队二当家）的徒弟啊，第三天我被调回了工程队总部。

师傅将我安排在一位电焊工后面打下手，有空就叫我帮食堂去买豆腐，豆腐店离工程队大概五里多路，那地方叫地质大队，基本上都是汉族人，我用两只铁皮大水桶挑着走过去，到达店门口时，我小心翼翼的将师傅交给我的钱递给了老板娘。

豆腐店门朝东，两间门面房，外面店铺，里面作坊。一阵冷风从我脖子间敞开的领口灌了下去，我打了个哆嗦，顺手裹紧了那件硬得发黄的棉袄，脚开始不安分的来回走动了起来。

“小兄弟。”老板娘温和的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进屋。嘴里说着不用，脚已经不由自主的向里挪了进去，外面实在太冷了。

老板娘领我进了里面的作坊，一股带着腥味的豆香扑鼻而来，四根立杆托起的白布正装着被打碎的豆渣不停的晃动着，热浪顿时弥漫整个作坊，心头一热，一身的寒气就在那一瞬间被统统化解。

老板娘端了张四方凳子让我坐下，顺手拿了一只印着毛主席万岁的大号搪瓷缸，装了两调羹白糖，然后又从滚烫的大锅里盛满两大勺豆浆倒进了搪瓷缸，端到了我的面前：“喝吧，小兄弟，暖暖身子。”

我咽了下口水，望着搪瓷缸里诱惑力极强的雪白豆浆，却始终不敢动它。

“喝吧，小兄弟，不要你的钱。”老板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面对那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此刻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告诫，随着“咕噜”的声响，一鼓暖流涌向了心头。

喝完了豆浆，我像做贼一样跟老板娘说了一声谢谢，便挑起了一担豆腐离开了那里。

没走多远，一位赶着毛驴车的维吾尔族大妈向我招了招手，起初我并未在意，后来她干脆停了下来，用生硬的汉语再加上比划，示意我坐她的毛驴车，我摇了摇手，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以表示感谢，后来她干脆走下车来，将我的豆腐担放到了她的毛驴车上，并摇手示意说不收钱，只是顺路带我一下，后来我才知道，鄯善县这个地方，在路上你只要招一招手，无论是毛驴车还是小四轮、大卡车，只要是顺路，他们都会免费带你一程。

在老家出门的时候，别人都说新疆很冷，可我总觉得那一年，应该是我十八岁之前过的一个最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