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于生活

傍晚的公交车上。拥挤。燥热。

"到里面去!我这里凉飕，冷飕的，你们别挡我风。往里走!往里走啊!"一个黑衣老太，颤巍巍的站在公交车两排座椅中间，不停地把站在靠前位置的乘客推向后面。公交车里本来就有很多人，都很听话的挤在后半截车厢里，一言不发。

"我不想到后面去!你别推我，我不想到后面去。"一个刚上来姑娘显然不满这种粗暴蛮横的举动，试图反抗。大概是出于对于"老人"这一物种天然的恐惧，姑娘没敢用力推向这个随着车厢晃动挣扎站住的瘦弱老太，而是在她的推搡下向车厢后面挤去。尽管扶手周围已经裹了三层人，树立的扶杆粘满了手，大家还是很宽容的给姑娘腾出一点空位躲避疯狂的老人。面对暴力，善良的人民本能地选择团结。

坐在车厢前半部分的人倒没受到多少攻击，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不过一位抱着一大卷地毯的大爷就没那么幸运了，或许是地毯蹭到了疯老太的衣服，大爷获得了全车第一场咒骂:"你干嘛蹭我?你蹭我干什么?你个老不死的，我*你妈!"

显然大爷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恶言回敬，两个老人互相致敬对方那多半已不在人世的母亲，语言单调重复，神态动作却渐入佳境。早已敢怒不敢言的受害者们有了大爷打头阵，立即勇敢又大度的劝告疯老太:"你坐下嘛!这车晃，别站不稳。坐下歇歇!怪累得。你看你东西还在座位上呢，快看好喽，可别丢了。"

疯老太身后确实有个空位，靠里放着一个布兜，不过自然没人敢趁她起来骂人的时候抢占她的座位或是动她的东西。

晚六点的大道上排满了车，几乎每辆车都向着家的方向缓慢又焦躁地蠕动。眼见着公交车塞在凝滞的车流中无法再前进一步，司机转过身来劝架。那老太婆倒也真听司机的话，"我坐着,好，坐着!"

眼见着猛兽回笼，公交车里恢复平静，人们也都不再发话，驯服的挤在后半节车厢的狭小空间里。车里秩序井然，并没人嚷着要下车躲避，也没有好事者打电话报警，大家只是静默的看着两个老人无限循环的骂阵，偶尔交换一两个眼神，一种亲密的气氛升起在人们中间。

汽车继续向前爬行，缓缓靠站，不知情的乘客从前门鱼贯而入。老太太又走到前面，把刚上来的人们推向后面，嘴里仍不停嘟囔着。刷卡乘车的还安全点，投币的就惨了，因为疯老太又对着投币的人大喊起来。

"你们都往里扔钱!你们都有钱!我赚钱给你们花还不够。我在农村好好的种地还不行，还要来给你们干活。我儿子也死了，我弟弟也淹死了，我什么也不怕呀!你们都争什么第一......我儿子和弟弟都死了!你们谁敢来打我!你们谁敢吗?上来呀!你们都该枪毙......"

面对疯老太夹杂着污言秽语的疯狂咒骂，人们只是默契的相视一笑，逆来顺受的挤在车厢里，并不愿换一辆车乘坐。他们似乎对这种疯癫司空见惯，很自然地选择无视。只有那个不知被什么逼疯的精神病人仍然剧烈地控诉着、咒骂着，蹒跚却牢固的站在车厢中，佝偻的背脊与颤栗的双腿，似乎与她的疯言疯语一同诉说着生活的残忍。

没有人与她搭话。没有人询问她的家人。没有人劝她下车。司机只是向前开车，人们只是沉默的等待着自己的目的地。在疯老太与其他乘客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壁，仿佛她是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大吵大闹，没人听见或是看见她。

在疯老太的控诉与人们的麻木中，我不知哪个更悲哀一些，毕竟我也是看客中的一员。

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败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