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翻出大二选的戏曲鉴赏课的作业，当时似乎爱极了雪小禅。而今通宵写毕业论文，看到旧日的引用忍不住想列参考文献。怕这辈子投入工科怀抱再不会有当日的心境和情调。

【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昆曲的水磨腔从远及近迤逦而来，一见钟情，钟情于情，钟情于梦，钟情于勾魂摄魄的昆曲。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中写道“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杜丽娘是至情的化身，她生而有情，可却被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和严厉家训所束缚行动，长了十六年却从未去过自家的后花园。一首《关雎》触动了她的心弦，拨动了压抑许久的情感，后花园游春后陷入伤春伤情而不能自拔以至为情而死。如果说杜丽娘的梦是情深而起，是“梦之幽者也”，那她离魂后又入柳梦梅之梦，而后又还魂，则是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情深所至。“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真要命的温软。昆曲很颓，带着苍茫的绿和柔软的粉。水磨调十分符合苏州，也只能是苏州这样的靡靡之地能生出昆曲，又迤逦又婀娜，简直是牵引着人堕落。雪小禅曾经感叹，如果这一辈子曾和昆曲相遇，如果你正好和它吻合，那真真是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从此堕落，连回生的机会都没有。游园，惊梦。

杜丽娘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非问天。

柳梦梅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杜丽娘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柳梦梅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柳梦梅拿着一枝绿柳让丽娘赋诗。丽娘羞答答的说：“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和你攀谈。”他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如此直白如此赤裸，男女初次相遇，刹那间就天崩地裂，最原始的爱，缘于那张脸。简直惊魂。听上去淫艳入骨，却淫艳的这样浮生若梦，并不觉得下流。只觉得这人生浮华一世，应该有这样的一番温存。

杜丽娘在梦中遇到了柳梦梅，二人“相看俨然，似曾相识”。惊梦里，门户家室是微薄的，爱情才能无孔不入，那是山河震动，是薄暮时分遇到喜欢的人，一个眼神，风清俊朗。两个人生死相许，一生惊梦，难怪牡丹亭如此华丽又生死残红。锦陌之上，我们所等的，所盼的那个人，其实是寻了又寻找了又找的人，是那个前世就埋下伏笔，等来生用各种记号一一去验证的人吧。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诚如爱玲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可惜只是梦。梦醒后她有多怅然啊！曾经打动你的东西，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从此一病不起。虽然不太喜欢于丹，但觉得她有句话不错，“梦是人生的一个参照系，让你知道有哪些可以值得自己去坚守，有哪些可以抛弃，可以看淡，可以在一觉醒来之后超然一笑，淡淡说‘不’。”杜丽娘深感病体日渐沉重，不愿如花美眷随生命逝去，故有写真留记一回。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分入梦遥。好好一个女子，因了一梦，就要魂断，生生是爱情惹得祸。上京赶考的书生柳梦梅在梅花观拾得杜丽娘手写真容，反复猜测，似曾相识，带回书房，朝夕相对，“赞之，拜之，叫之”。于是又有了《还魂》一出。杜丽娘很无悔，心甘情愿在地下埋骨三年，直到复生。

几百年前的爱情，竟然能如此绮丽惊艳。戏里的光阴总是可爱，因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在光影里，时光总是短的，短到以为刚刚到，却已经要离开了。韶光真是贱。有人说，时间是一切物体不可抵挡的洪流，事入眼帘仅为了依次被冲走……我们一生，也许都是在惊自己的梦。忽然就遇到了忽然就心动了，这才是爱情。爱情是个永恒的话题，但也是个没有章法的话题。千百年来，谁也没有看透，依靠心动而产生的哪种看不见也说不清的情愫，到底是什么。滚滚红尘，缘去缘来。

听王力宏极曲速极快的《在梅边》莫名觉得很美。“这厢是梦梅恋上画中的仙，那厢是丽娘为爱销香殒碎，为了爱不吃不喝不睡。但穿越千年爱情不再流行生死相恋。爱是什么，爱并不是，接近以后就电，喜欢以后就追，腻了以后就飞……春水望断，夏花宿妆残，谁闻秋蝉，谁知冬来，在梅边落花似雪纷纷绵绵谁人怜，在柳边风吹悬念生生死死随人愿，千年的等待滋味酸酸楚楚两人怨，牡丹亭上我眷恋日日年年未停歇……”

李碧华有个让人拍手叫绝的比喻，大概是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这便是爱情，美的独一无二。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