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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70岁之前，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老人”。
那时候，学校西边的篮球场网球场还在，他经常在下午拿着篮球去操场。也不能算打球，很多时候是一、两个人在投篮，每天投50个还是100个，是固定的运动项目。如果有年轻人在场，他也会跟着打一场，很多人见了我和我妹妹都说：你爸身体真好，跟小年轻的似的。
我听了就很自豪。父亲军人出身，当了22年兵，虽然身材算不上高大魁梧，但在部队养成的自律和严格的生活习惯，对身体健康的影响还是有的。而人到中年你才会发现，父母身体健康，也是子女最大的幸福所在。
他73岁那年，因干燥症引发焦虑、失眠、严重抑郁。篮球不再打了，连家门都不愿出，严重时躺在床上甚至不愿和家人一起吃饭。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连“什么都不想吃”也懒得说，我说过完春节你带我妈去旅游吧，想去哪都行，他叹口气道：“旅游生活到此结束。”
那么热爱运动的一个人，只要天气好都会出去打篮球、兴致上来还会拉几个单双杠的人，忽然躺在床上不想起来；那么热爱旅游的一个人，带着我妈除了“新西兰”（指新疆西藏甘肃兰州）几乎游遍全国的人，忽然说“旅游生活到此结束”；那么喜欢摄影（拍照）的一个人，每次不论是家人聚会同事聚会战友聚会都会带着相机积极拍合影的人，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那一刻，在他的床前，我忽然泪目，觉得我爸老了。
我们姐妹仨从来没约定过，但在家里及背后从来都没称父母为“老爸”、“老妈”，好像这样一叫，他们便真的老了一般。
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父母真的老了，并且还会越来越老。
想想这件事，难免沮丧而又无奈。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天天变老？只有小孩子，才有成长的喜悦。为长大一岁而欢欣鼓舞欢呼雀跃的，也只有小孩子了。
2
后来我爸终于好了起来，好像又焕发了青春的活力。近几年间，他和我妈曾出山海关一路向北，最远到了鸭绿江边，还到黑龙江探望了我六姥爷一家，在外历时一个多月后，自大连乘船至烟台返家。他们还一路向西南去了九寨沟，后来在成都飞回临沂，那也是我妈人生第一次坐飞机。
我妈有冠心病，坐了一次飞机算是通过了“心脏”测试，他们后来又去了一次台湾。年前在我的鼓动下，他们去办了护照，准备“出国游”。护照办理需要两周时间，有“快递”和“自取”两个选项，因为离得不远，我爸选了“自取”。
取护照那天，我爸自己带了相机在“出入境管理局”办证大厅前自拍了张照片，还洗了出来。他一身休闲装，身上背的是以前跟团游的旅行社派发的旅行包，一幅出游的模样。
曾在网上看到一句话“不旅行，就说明真的老了”。虽然父母以前的出游也算不上“旅行”，顶多就是“旅游”、到此一游，很多时候为了省钱，在外期间都是住很便宜的旅馆，吃最简单的饭菜（估计多数是面条包子水饺）。但他还愿意办护照，盼望着出国旅游，说明还没有“真老”。
看到他去取护照那天自拍的照片，难免也是心头一热，觉得我爸并不老。至少，他还愿意出去看看未知的世界。
我问朋友“有没有哪个瞬间，你忽然觉得父母真的老了？”她沉默了一下，说“十年前带我妈去爬山，下山时她还能背着我2岁的女儿；五年前带我妈去爬山，她路上就要歇息好几次；今年根本就爬不了山了……”朋友的母亲也已近古稀之年。聊起“父母之年”的话题，我俩难免唏嘘。
一个人真正的衰老，是身先老还是心先老呢？
周国平曾在《车窗外》里写道：“如果哪一天我只是埋头于人生中的种种事务，不再有兴致扒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光，倾听内心的音乐，那时候我就真正老了俗了。”
也许是身体退行性的、慢慢的衰老，伴随着心力不济的衰老，一起降临的。但真正的衰老，不是眼角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而是心老，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是对新事物失去的兴趣，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3
《红海行动》春节档期上映，朋友圈好评如潮。为表孝心，也鉴于父亲曾经是个军人，“我以为”他会对这个军事、战争题材的电影感兴趣，便想请他们去看电影。
请了两次。我妈不想去。说她不想动弹，不想出去，说外面“好冷好冷的”。又问电影票多少钱一张。我没说实话，她要是知道一张票35块钱就更不肯去了。我说才20块钱，她都嫌“太贵了”。
“你忘了你年轻时候走15里路去看电影的事儿了？！”我一提这个茬儿，我妈就笑了。上一次我带他们去看《智取威虎山》，用的好像也是这一招儿。
那时候，我妈大概十六、七岁吧？这个故事我听了好多遍，简直耳熟能详：那是个雪天，我姥姥给我妈做了双新棉鞋穿着，哄哄着（方言，有“心向往之”之意）去看电影……从界脉头步行到南大官庄，可不得15公里？回来把鞋氽（Tun）得不像样……看的是《南征北战》。”
我妈小时候、年轻时候肯定是热衷看电影的。当年农村娱乐活动本来就少，放电影是“偶尔”的事。她还曾说起有一年她已经生了我们，我姥姥曾专程到我家帮她照看我们，让她能去别的村看场电影，据说那次看的是《苦菜花》，我妹妹的名字是她在那部电影中得到的启发。
那时候，我妈多么年轻啊。跟村里的年轻人一起跑那么远的路，为了看电影简直是“风雪不能阻隔”啊。现在，电影院与我家一河之隔，走路过去不过20分钟，开车也就几分钟，她已经懒得去。
她说“你刚才说什么？我耳朵聋死了”的时候，我都没觉得她真的老了；她很小心地走路、每次都是扶着楼梯扶手下楼，我都没觉得她真的老了……她不愿意出门、连电影都不愿意去看，我就觉得我妈真的老了。
《红海行动》是3D影片，进场时每人领到一幅眼镜。我坐我妈旁边，提前跟她说“要是有特别恐怖的镜头，你把眼镜拿下来。”看到一半，听我爸问我妈：“你觉得行吧？不难受吧？”我妈说还行。
又过了一会儿。我爸把眼镜拿下来，说他“不想看了”。影片中“最血腥”的一幕刚刚闪过，炮弹击中的大巴车上血肉横飞，蛟龙突击队员被震飞埋进了沙土里……
我知道我错了。没提前做功课，没看影评，没想到会有这样恐怖镜头的电影……打开手机手电筒搀扶着我妈走出炮火声机枪声隆隆的黑乎乎的影院，目送他们回家，我回到座位继续看电影。忽然又觉得——父母真的老了。
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中，在经常出现的瞬间，父母会变得越来越老了吧？每当这时候，就希望时光啊，放慢脚步，让他们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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