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工每次把烟从盒里抽出来,总是在烟屁那头弹两下。老三看他点着了火,眯着眼睛,披着衣服,老褶里像是藏满了故事。想到老头在山里待了半辈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空荡荡的。这要是再过三十年,自己是不是也变成这个德行。
真没意思。
老三突然想起来那条陡梯子,不由得心里后怕,要是自己一脚踩空掉下去,轻则衣食无忧,重则撒手人寰。杨工现在一天天是没什么乐趣了,老三可不行。他抿了口酒,问杨工:“叔,选厂那条梯子那么陡,你这黑灯瞎火的就这么下去了?”老头嘿嘿一笑,也不说啥,两眼出神地盯着酒杯。半晌才开口:“你要说那个梯子,其实也没啥。比咱矿里那条老路,那可差远了。”“老路?啥老路?”老三没听过这么一说,莫不成矿里还有什么凶险的去处?
老头抬眼瞧了瞧他,把烟头往茶叶盒里摁了又摁,又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拉了拉。酒杯凑到嘴边,使劲地嘬了一口,厚厚的两片嘴唇嘬得“滋儿滋儿”响,然后五官揪在一起,慢慢将这口酒咽了下去。咂开嘴,满足地长呵了一口气。这时候老头的眼光有点涣散,坐在那发愣。老三觉得跟他喝酒真是累,几次三番想把手机抄起来。又觉不太好,只能用一只手抠着桌子下边粘着的一块胶布,一边等着杨工说话。
等了得有两分钟,老头终于说话了:“你看咱们平时去市里,正常不是坐线车走春华吗,”春华是矿里下山去城区必经的镇子,这点老三知道,于是配合地点了点头,老头又说,“早儿还有条道,是打西边那个山头啊,盘下去的。”他这么一说,老三想起来了,西边那个山头有一条陡直的路能上去,不过那边啥都没有,有两次他晚上跑步跑到那边,跑到一半累得不行,就回来了。从来也没上去过。老工人说那条路是早些年日本人修的,日本人修的路都是那样直通目的,笔直地就朝着山顶铺过去了,那样的路他们都叫日本道。“那条路顺着山盘下去,能到北郊那边,差不多也就四十多分钟。哪像现在这这,还走春华,绕那老远。不用!顺着道开车一会功夫就到市里了。”老头用被烟熏黄了的厚指甲在茶叶罐子上比划了两圈,意思车就是这么开下去的。“啊,那现在咋都不走那条道了呢?”老三简直就是个当捧哏的料。“你听我说呀,”老头把脖子往后一挺,显得对打断他的话有一点不满,“那不九几年那会,九九年,一个大客,还有一矿里领导的车。俩车一个上山一个下山,在半山腰那块有个地方修得宽一点,俩车贴脸这么一错。”“咋了?撞了?”老三问道。老头一龇牙:“啧,没~有。这不俩车么,”老头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茶叶桶,一来一回蹭到一起,“这个大客上边啊,有一个老娘们,就把脑袋顺着窗户伸出来了。”“我操。”老三脑袋里一下子就有画面感了。“那脑袋,唰!一下子,就从车上蹭下来了。整个那一片地,一溜血。”老头讲到兴头上,抓了一把花生攥在手里,还来不及往嘴里送,食指和拇指就这么伸着:“那当时给那俩领导都吓完了,吓拉拉尿了。在车上不敢下来。”老三配合道:“诶妈,那可不咋的,搁谁不都得吓够呛啊。”“这才哪到哪啊,后来,这不出了这么个事么,矿里在那块安了个警示牌,意思这块危险,开车注意啥的。大铁皮做的,一个牌子,能有这么大啊。”老头俩手比划着,大约抱个满怀那么大,“你就说这玩意邪不邪乎吧,不安那个牌子还好,一安那个牌子,又出两回事。一个客车,一个轿子(轿车,在东北也叫轿子),两次,都是开到那跟前,车里的人也不知道咋的了,总有他妈不知死的把脑袋伸出去。那大铁片子一走一过,‘唰!’脑袋又给削下来了。算上头前那次一共三次。矿里那段时间全吓坏了,给那条路起个名,叫断头路。完了之后就可哪找人,找的老仙儿,跳大神的,一顿看。到了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最后没招,给那条路封上了,不让过了。这都多少年了,十多年了。”老头终于讲完了,心满意足地把手里攥的花生往嘴里一拍。
老三还惊讶着呢,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些东西明明离自己很近,但是唯物主义就是告诉自己离得很远。他长出了一口气,满脑子都是电影: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盘山路上向前走,天高云淡,蓝色的背景,黄色的山坡,路上都是土和石头子。戴眼镜的人坐在车的后排从后面看过去他应该是抹了摩丝,头发黑又硬又亮,背到后脑勺。还戴了条围巾,蓝白花的。那人突然吸了一下鼻子,使劲清了清嗓子,从喉咙里发出气管震动的声音。揺下车窗,把脑袋伸出来,要吐这一口痰。也就是这时,车子向右猛地一转,那人仓惶地回头,便看见那铁皮做的警示牌侧面如苍天中飞来的一条铁线,劈面而来。司机瞧了眼后视镜,猛地踩下刹车。后座的躯体“咚”地一声撞在前排靠背后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司机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一泼血“哗”地一下摔在了土地上。风声停了,车声也停了。不远处油光锃亮的一颗脑袋骨碌碌朝来路滚回去了。
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就感觉一股冷气从尾椎一直爬到后脖颈。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吞了下去,眼睛来回看,酒线“唰”地燃了下去。他喉咙有点发痒,伴着点恶心,酒喝急了。
“啪啪啪!”
用人用力拍小板房的门,老三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拉开抽屉,把小半袋花生米丢进去,回身去开门。门外边站着运矿二车队的队长,是个本地的黑汉子,干巴瘦,进屋关了门,笑呵呵地问杨工:“咋的老杨,喝酒呐!”“凑。”杨工没搭理他 。他又回头看老三,掏出来一叠票子放在桌上:“我都点一遍了,一张不少。”老三笑了一下,脸上突然僵住了,他疑惑地道:“哎?你不二队的吗,你们今儿没倒班吗?”汉子也很懵:“倒了啊,这都快交班了。”老三一边转身一边说道:“那不对啊,李宝辉刚才才过来啊,莫名其妙的,还给我扔两百块钱……”他突然愣住了,眼光死死地盯着桌子上——对讲机下面,压着一团纸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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