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桥如虹
作者: 卜太
我的故乡在终南山下的耿峪河畔。耿峪河上有一座桥，被叫做官桥。官桥自然连接着官道。这条官道，古代连接着長安城、鄠县城和盩厔县城。李白、杜甫、白居易、程颢、苏轼都走过这条官道，都跨过这座官桥。可见，这座名叫官桥的桥的地位真就是非同一般了。
耿峪河上绝有不至于只这一座桥，其他的桥却不被叫做官桥。官桥，是我对故乡记忆铭刻的标志。
记得五六岁的年纪，父辈们集体劳动重修了村外的这座官桥。官桥的形状像我后来读书识字时记住的赵州桥。但是，我的记忆中的官桥，虽然只有一个孤状的桥洞，像一轮弯月挂在耿峪河的水面之上，却成为我在梦里时常回到童年的见证！
天然浴池
现在的官桥还在它的老位置，耿峪河水却不再是我小时候记忆里的河水那般汪洋了。我小的时候，河很宽，水很大。雨天，水流过桥洞，就会漩出一个深潭。雨过天晴，这里成为小朋友们的天然浴池。夏天的午后，或者傍晚，我们一群娃娃总是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潭水嬉戏。水中，还有寸长的小鱼，小鱼在娃娃们的屁股蛋上，在小腿肚上，在脚丫子上，乱碰，乱咬。游鱼吃的不知是皮屑还是垢甲，反正娃娃们的心里痒嗖嗖的，舒服极了。娃娃们学着鱼的样子在水里游。游啊，游，时间飞快地溜走！
有一次，我们实在太过贪玩了，头顶的太阳已经西斜到村口的白杨树梢，还不知道回村南的校园里去上课。这下糟了，又迟到了！赶紧从桥墩的石头上取来背心和短裤，往身上胡乱套，前心后背也分不清，就往校园里跑。当这几个衣冠不整的少年跑回到村南的小学校里，民办教师已经在教室门口等待着，几个娃娃走进去，先自觉地站在讲台前示众，老实交代，为啥迟到？干嘛去了？撒谎，是过不了关的！老师们都有一种侦探的本领，用手指甲轻轻在臂膊处一划，会出现一道清楚的白色线痕，玩水的证明就显露出来了。这是长时间在水里玩耍留下的罪证！
这几个在官桥下玩水的娃娃，必须接受教室里罚站的惩戒。惩戒，无非是为了读书！惩戒的延伸任务，就是蹶着屁股蛋在校门口的乡间小路上画字，画一百遍刚学习的生字表里的生字。然而，这样的惩戒，却并不能阻挡住官桥桥洞下的水潭的吸引力。
晚上，月亮出来了。官桥下的水潭里又会出现几个娃娃的身影。夜风习习，蝉鸣声声，清凉的河水发出淙淙的响声，反而觉得树上的蝉鸣更叫得响亮！玩水，是官桥带给我最深刻的记忆。当然，那时的耿峪河水，流出山口，来到我们村的村头，已经很浅，也很干净，并没有危险。玩水，也只有夏天最好玩。到了秋冬时节，官桥的桥面上却可以玩很多种方式的游戏。狼吃娃呀，四丁呀，鳖叫唤呀。这些个游戏，类似下棋。一方用石子，另一方用木棍。双方在桥面上用土块画出不同的方格出来，就可以石子代表狼，小木棍节当做娃。娃可以围住狼。狼却可以吃掉娃。娃多狼少，但是娃要围死狼，却不容易。就这样，一帮娃娃坐在官桥上玩耍，玩一个下午，等到天黑下来，还都不知道回家！等到耶娘站在村口喊:太娃！太娃！回来吃饭！这才拍一拍屁股蛋上的泥土，撒着欢儿地往回跑！
早晨，天亮了。吃罢浆水菜包谷糁黄黄馍，我却将父亲的红旗牌二八自行车，推到官桥上面来了。我要学会骑自行车。官桥的桥面平整，且比两边的路面高一些，所以，形成桥的两边都有斜坡道。顺着斜坡道练习骑自行车，靠惯性会滑行很远很远，富有挑战性，更具刺激感！
故乡之路
虽然我的个头才比自行车高一点点，但是驾驭自行车的欲望，却非常强烈。一次，又一次，我从斜坡上滑下去，脚丫子蹬在车的踏板上，屁股只够着车的横梁，双手抓牢车把，把握住方向，眼看着自行车，像箭一样地飞出去。稍不慎，失平衡，跌倒了，爬起来。竟然这样一次一次滑行，滑行得越来越远。当屁股敢于坐在车座上之时，虽然双脚悬空，触及不到脚踏板，但是靠斜坡的惯性力却将我和自行车会送出去很远。远到想停也停不下来，结果将路边挖野菜的大婶挎着的竹蓝子都撞飞，摔下车，才停下来了。
啊！故乡的官桥带给我的少年回忆真是没有完呢！春天，柳树发芽，官桥边的柳树枝叶那么浓密，攀折来做一只柳笛，柳笛放在唇边笛笛地吹，尽管吹不成调，却让林间的鸟儿叫得更加有劲。当真正懂得将笛声可以吹得像流行歌曲一样动人心扉，少年却已经长大成人了。竟然还知道台湾有一个作家名叫三毛，她的橄榄树之歌，真好听。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唱着唱着，少年的脚步，竟然也距离故乡，距离官桥，越来越远了。
耿峪河上游的那个同学，你还记得吗？我告别官桥的那一天，那一个暑假里，酷热的午后，你来找我。我们俩坐在官桥下的树荫里，望着耿峪河水流向远方，望着官桥原地不动，望着天空飘来的云。心里却装着许多许多的心事！我们都不晓得人生的路在哪里呢。你说你想去山东。我说我就在西安的周边转悠转悠。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啊！现在，你却生活在东南沿海地区，真想去找你聊天哩！
还有耿峪河下游的那个同学，你还记得吗？我告别官桥后，那一个寒假里冰冷的午后，你来找我。我们俩坐在官桥上面。你说你在家里种西红柿，却被父亲连根拔掉，要赶你出门漂泊。如今，漂泊三十年，你又回到故乡了。站在官桥上，望着河东河西。原来古人说得对，人生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耿峪河，还有耿峪河的官桥，老早就懂得这样的道理。
清净小河
三十年以来，我虽然几乎每年都会回老家去看望官桥，走出村外，走到官桥上。官桥下的河水，越来越窄小了，河床也被治理了。不知道在哪一年里，官桥边还多了一座小庙，庙里塑着一座观音像。年迈的母亲，在正月初一总是起大早，赶到小庙去烧香，祈愿全家平安，儿孙幸福。我原本是看不起母亲求神拜佛的迷信思想！可是，当我在年岁渐长之后，却看不起自己的无神论来了。求神拜佛，总算是信仰。我有什么信仰？自从离开故乡，迷茫在城市的雾霾里，过去了三十多年，心里还存在有敬畏么？
如果每年的春节都能够陪着母亲走到官桥边的小庙里去，烧一柱香，祈愿观自在菩萨的保佑，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怜这世事无常，听说家乡已经被当作“飞地”，接受西安城高新区的托管，要开发了。官桥下的地里，已经有天然气的管道通过。官桥上的天空，高压电线密布，将云朵划割成一缕一缕的样子。城市轻轨、城际高速都要从官桥旁修筑了。官桥还会存在多少年？官桥旁的小庙还会存在多久？皆都成为未知数。
冬日残雪
然而，我所希望的，这座被叫做官桥的小桥，还有小庙，是否会做为文物保留下来呢？我所写成的有关官桥的文字，所保留下来的一点点记忆，能避免掉如同一阵风吹过的世事，让生命里尽成空白的宿命么？感恩官桥！它的确是我的故乡耿峪河畔不可忘却的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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