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2 读书笔记一则
昨晚戴着耳机睡着了。ipad里那些古今中外的好声音一一流过,从老谭余祖到Tom waits、Cohen,从孟小冬到孙燕姿,从Eagles到罗大佑,从王珮瑜到萧敬腾。。。一夜乱梦,各种穿越,早起头晕脑胀,强烈需要明心正意。鬼使神差从书堆里找了叶燮的《原诗》来翻,读至欢喜处,掩卷而笑。
为什么喜欢读书?读书的乐趣,固然是如政老爷说宝玉,学些“精致的淘气”,以文章嬉笑怒骂调皮捣蛋,不亦快哉~!而更为重要的喜悦,是在阅读中惊喜地遇见那些似曾相识的默契、火花碰撞的启发;随后回向内心,梳理自己的体验与反思,以文字悄悄回应。在这跨越时空的遇见和回应里面,我与那些文字背后的人们建立起秘密的友谊,非常温暖、牢固,又催人上进的友谊。
最早喜欢叶燮,是因上学时读到他对苏东坡的推崇。他赞苏轼之诗曰:“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其意之所欲出。”只此一句,便足以引为知己。窃以为宋诗虚实互映,意象兼具,其意常在言外,犹如弦外之音袅袅不绝于耳,更有唐诗所不具备的哲思议论,在诗歌的思想成就上的确要高出一个段位,而东坡先生自然是此中翘楚,集大成者。
谈及对偶像的情感,这事其实很微妙。如是同一时代的偶像,爱至深处,只怕对同好者在知音之外,常生情敌之感;而隔着时光,这种认同往往就纯粹得多——好比遇见同爱罗大佑齐豫的,有时皮笑肉不笑之下常暗自腹诽之;而假使遇见同爱苏东坡梭罗哪怕是王小波的,就比较能够会心一笑,莫逆于心。
对叶燮便是如此,同爱东坡,还有老杜,读他的文章每每悠然神往,觉得假如有机会穿越回去做个朋友,一定会是可以秉烛夜谈滔滔不绝的那种。好比这段谈文学创作的精辟之论:“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者足以穷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尽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
击节赞叹。写诗为文,物之三:曰理、曰事、曰情——这是艺术创作的客体对象;我之四:曰才、曰胆、曰识、曰力。——这是艺术创作的主体实施。何止文学,一切艺术创作,包括音乐、绘画、雕塑、以致舞台表演,莫不如此。以人的才、胆、识、力,去感受体验描画世间万物的理、事、情,合而即为作者之“艺术”。物之三我之四,一共七个字,便写尽艺术创作的根本。简练精辟 ,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真真是一位写微博的好手啊~
再以此联想京剧表演。京剧故事里面的忠孝节义、爱恨情仇,无非“理、事、情”;所谓五功五法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无非“才、胆、力”。演员们各自以“才胆力”演出“理事情”,才华功力互现,练至某个段位后其实已经难分伯仲,而其间导致最最微妙差别的,往往只在一个“识”字。叶燮以“胸襟”解“识”,云:“有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又云:“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
叶燮所推崇的“诗之至处”,当在状物的才华与功力之上,拥有更为含蓄微妙而又辽阔无垠的写意胸襟,这正是中国古典艺术的创作化境。舞台表演也同样可以达到如东坡为文的大境界:“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台上,而适其意之所欲出”。到此境界,方成大家。
不止台上,台下亦然。创作与审美,遥相呼应,互为应答。窃以为最高段的京剧审美,绝不应局限在声腔字韵、功夫技巧之内——那就好比中国古来便把“音韵、文字、训诂”等学问视为“小学”,虽艰深繁难却囿于狭小格局——应当是超越了剧情与演技,跨越到联系台上台下彼此内心的那一层“意”。当台下观者品出台上演者的那一点“弦外之音”、“戏外之意”,双方也就因此结下一份如同阅读中获得的秘密友谊,非常温暖、牢固,又催人上进的友谊。
叶燮说:“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恍惚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吕克贝松,也曾在两三百年后遥远的欧洲大陆应和说:艺术并不给出答案,它的神奇之处正在于刺激,想象和终极思考。简而言之,艺术的主要目的,是要打开一扇扇门,让我们走进去。——也许更是走出去。
一本好书,一首好诗,一支好曲,一幅好画,一部好电影,以及一本好戏,所有那些曾经让我们不由自主回向自己内心的触动,所有那些曾经唤回我们眼中清澈光芒的点滴,所有那些曾经为我们打开去往“冥漠恍惚之境”的一扇扇门,就是艺术。“凡物之美,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所以,每一次,当我们为了那台上的精彩击掌叫好,也正是为了在忙忙碌碌而难免浑浑噩噩的生活中,终于有机会唤醒了自己的“神明才慧”而鼓舞欢呼。
那一刻,台上台下,所有的灵魂与自己的皮囊之间,获得了一段宝贵的距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