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东平村西边的土丘上，有一棵几十年的大槐树，树干如今已有几人粗，长得很高，像是要长到天外边。每逢夏末，大片大片的槐花就开了，淡黄色的，风一吹，一层一层地荡着，像浪一样。我听村里见过世面的阿爷说，这棵槐树成了精，可不得了。
阿爷住在村子的最东边，挨着一处黄灿灿的土坳，每逢下雨，屋后的泥土便会和着雨水滑落，积成一个丑陋的恼人的土堆，可是阿爷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天晴后扛着铁锹一下一下地清理干净。我不知道阿爷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只记得当初是娘说要分家，然后阿爷二话没说卷起铺盖就搬了过来，从此一住就是八年，再没回来过。娘从来没去看过阿爷，爹倒是偷偷去看过两次，不过后来被娘知道了，大骂了他一顿，因此也不敢再去了。只有我敢去看望阿爷，虽然每次回来都被娘打，疼的我直哭，但是哭完了我还去，打的多了，娘懒了，也就不再管我。
阿爷平时哪里都不去，不过村子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阿爷都知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还有村子里的张二牛，说了一辈子的谎话，把他爹的棺材本都骗干净了，但却始终不敢对阿爷撒谎，还对阿爷毕恭毕敬。我想不明白，于是有一天特意去找张二牛，想问问他为啥见了我阿爷就像换了一个人，张二牛一边吸溜着奶糖一边和老胡头下象棋，压根没搭理我，我气不过，就缠着他不让他下棋，他被我缠烦了，狠狠地踹了我一脚之后告诉我说我阿爷的那双眼睛太厉害，看着吓人。我说你又骗人，我阿爷的眼睛早就不中了，张二牛说我是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挥了挥手让我赶紧滚蛋。当时的我对于张二牛的回答很不满意，觉得他在敷衍我，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阿爷心里干净，心里干净的人藏不住脏东西，不管是别人的脏东西，还是自己的脏东西，都藏不住。
阿爷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顺着上游的那棵大槐树一直流下来，夏天一到，阿爷就搬着板凳坐在小河边，说要看看飘落的槐花，我知道他看不见，于是就讲给他听，阿爷砸吧着烟袋，听着我给他描述槐花的样子，好像真的看见了一样，他频频点头，说我讲得好，我问阿爷哪里好，阿爷只说了两个字，干净。自从娘再不管我，我就经常睡在阿爷家。他的小院因为四周没有别的人家，因此天黑以后静的怕人。我常常问阿爷怕不怕，阿爷说不怕，因为他不贪心，贪心的人才总是感到害怕。我不想做贪心的人，所以每次都强装着不害怕的样子和阿爷说话，阿爷便慈祥地摸着我的脑袋，为我哼唱我们当地的民歌。阿爷经常抽烟，抽得嗓子都干枯了，不过他唱民歌却是极好听的，好像是借了另外一副嗓子一样，一开口，把月亮和星星都唱醒了。我听着阿爷的民歌，总会想起很多东西，想起很多我从来也没有在这村子里见过的东西，我告诉阿爷，我想去看看它们。阿爷说，那你去问问大槐树吧。
虽然那时我还小，对于世间的事物不甚了了，但觉得阿爷说得总不会错，于是便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时常在闲暇之余跑到大槐树下面，虔诚地期待着它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未来的秘密，这样我就可以在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们面前扬眉吐气了，我看他们谁还敢再取笑我。其实坦白讲，我从来都不明白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我不是傻子，除了说话晚点以外没有任何智力问题，我的脸上也没有麻子，胳膊腿也都正常，从大槐树跑到爷爷家一点也不费劲，然而他们总会聚在我家门前笑着起哄，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怪话，每当此时，我娘都会恶狠狠地抄起扫帚冲出来，大骂着将他们赶走，而我爹只是蹲在房檐下，一声不吭地抽烟，就像一座雕塑。我看着爹的样子，似乎有些明白自己被取笑的原因，但是我没有跟阿爷说，我怕他会难过。
和我一起经常看望大槐树的，是李三水。他瘸了一条腿，拄着拐，眼睛也烂了一只，那些暗黄的分泌物就那样挂在他的脸上，然而他似乎无心去理睬，比起这些，他更关心大槐树。李三水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朋友，不知道靠什么过活。他曾说自己是前线的一名退伍老兵，当年因为救战友被炸弹炸了，这才落下了残疾，拿着一点点可怜的抚恤金回到了村子。可奇怪的是，他今年才40多岁，哪有机会参加什么战争。然而他始终坚持这么说，跟谁都这么说，你要问起来，他又讲不清个所以然来，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愿意搭理他了，于是他变得越发孤独。我时常听到他对着大槐树喃喃自语，有时还会流泪，眼泪顺着他的烂眼角，和着脓水一起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无声的水花。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懂他为什么要哭，我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天气开始转凉，大家都在准备过冬，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黑蛋他爹却上吊自杀了。葬礼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黑蛋和他娘在隔壁村找了一个蹩脚的木匠，打造了一口破烂棺材，便草草地将黑蛋他爹下了土，连村里的人都没机会看上几眼。正因为此，便有了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在村子里传出来，那些说三道四的女人好像真的亲眼见过一样，说黑蛋他爹死的冤，死的时候脸都是黑紫色的，来世定然投不了个好胎。不过黑蛋家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日子好像比之前过的更活络了，黑蛋他娘的气色也比他男人在世的时候要好很多，连他家的鸡都蹦得比以前高了，黑蛋整天只是干农活，什么也不曾提起，好像压根就没有他爹这个人一样。这件事发生后，阿爷砸吧烟袋的声音比之前响了许多，眉头也比以前皱了，好像有心事。我没有问，也不敢问，因为阿爷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所以我不想触霉头。
我还是依旧总是望大槐树那里跑，不过可能因为我不够虔诚，大槐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秘密，它似乎永远都是那样静默地伫立着，连时间都被它忘记了。可是我不甘心，也不相信阿爷会骗我，我想一定是大槐树不想和我说话，于是便又找到阿爷，告诉他我的想法。阿爷慈祥地望着我，说狗娃，你是个好孩子，你心里的话槐树都听到了。说完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告诉我明天再去，大槐树就会说话了。我很开心，于是飞奔回家，赶忙钻进被窝，想让自己快点睡去，也许这样，明天就会快一点到来。天终于亮了，我飞快地朝大槐树跑去，这时一阵大风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湖水被掀起来了，山也被吹的裂开，漫天的尘土呼啸着跃上天空。我顾不得许多，依旧飞快地跑，飞快地跑，很快就看到了迎风摇曳的大槐树，它的枝蔓飞舞着，跳动着，像是挣脱了铁索一般。不知怎的，我再也迈不开一步，只好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里，任凭风沙拍打着我的躯体，一动也不能动，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我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流出两行黑黄黑黄的印记。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它的呼号，既欢快，又绝望。还有李三水，我好像听懂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就像是对我说的，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它们像极了生活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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