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捉迷藏”通常被叫做“藏猫猫”或者“藏老猫”。
在河南我们村,乖乖的女孩会喊前者,用甜甜的平声,背着袖子带着些羞赧,浅浅地缺牙笑,浅浅的小梨涡。但像我这样风风火火、胆大包天、不惧闯九州的女孩,就会齁着嗓子粗着声线,撅着漏出兔牙的嘴,把“猫”的尾音喊得像牛的叫声一样。那时如果可以,准会响起我爸的画外音,你那嘴……你那嘴再撅……再撅就可以拴一头驴了。
切!——
从小到大,在我们村北寨整个东街,我都是很有名的。我想了很多种原因,比如我爬树翻墙太厉害了,在同龄男孩子中都是佼佼者;比如我走在路上总会时不时模仿我的偶像孙悟空,偶而一边飞腿小跑一边喊着师父师父;比如我可以和男生们一起背对背拉屎,还分享我多余的擦屁股纸;比如我怂恿了一条街的小孩儿跟我去春游,尘土飞扬中拉着一条毛毯来回走了十几公里,还渴到偷路边大棚里的青番茄一人一口分享着吃……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优点呀!从小就这么英勇无畏、拉帮结派、行侠仗义……除去自恋的因素,我后来又仔细想了许久,还是不懂那些家长们为什么一看见我就头疼,实在复杂,后来我干脆不想了。
我是我们那条街公认的“孩子王”,也许跟我姑是小学的校长有关,他们都怕我姑,我也怕我姑,虽然我和我姑长得有点儿像,但我更认为能当上“孩子王”是我自己的能力。
但是“孩子王”是有责任的,就是要负责在傍晚挨家挨户喊小伙伴儿们出来玩。小意思嘛!我爸妈外地打工,我奶奶出门打牌,管我不严,我风雨无改,每次都能算好时间准时去喊。所谓的算好时间,就是指要记清楚小伙伴们家里大约是什么时间吃饭,早于饭点,定是叫不出来;晚于饭点,就要被家里人催促着帮忙刷碗和写作业了。嘿嘿,所以,我也算我小伙伴儿们共同的救命恩人。
天气晴好,那日我去小过道邢航家喊他出来玩时,不巧听见他妈妈和他的对话。邢航是我的同桌,他家离我家近,我习惯第一个喊他。
“你慢点吃,是不是又出去玩哩!”邢妈妈是从外地嫁来我们村的,但是她质问一个人时的河南话向来很标准。
“嗯唔,他们都等着我哩!”邢航应该在扒饭,声音含糊不清的。
我在墙外面转悠,找了个小石头正准备往院里面砸,这是我们之前约定过的暗号。
“我跟你说,别老跟田田那闺女玩,六年级了,还跟疯妞一样,没有女孩的样子。”
“唔唔。着啦!着啦!”
我悻悻垂下了手,把石子弹走了。不一会儿,邢航出来了。
“你啥时候来的?咋不发暗号?”他递给我一颗黄杏,“俺家今做饭有点儿晚了,走吧!现在找其他人去!”
“哦。”我没有接,“我刚才都听见了。恁妈说的。”
“哦,管那干啥!我又不跟她想的一样。”
“嗯?”我扭过头望他,顿时觉得他有点儿帅。那时《一起来看流星雨》很火,邢航是我们班长得最像慕容云海的人。虽然我觉得我长得不像楚雨荨,但是我挠了挠头,还是觉得脸上烫烫的。
照例,晚饭之后,我们都是要先玩几局“藏老猫”的。我们一群人去了我们学校,小学里垂柳很多,又有花坛和教学楼,“藏老猫”容易隐藏,就会更有意思。
“藏老猫”的第一步是先石头剪刀布,仿佛有什么预兆,那天第一局我的运气就不好。我们总共十二个人,十个人齐刷刷都出的石头,只有两个人出的剪刀,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抬头,发现另一个就是邢航,我瞪大了眼,突然扭捏起来。我很慌,不再抬头看邢航,天色昏暝暝,我看不清小伙伴们具体的神情,只听得他们似乎暗有所指的唏嘘声。我扭头,月光下,我看见安妞她在冲着我挤眼睛。我的心咯噔一跳,想起来她曾经对我说过,“我觉得你喜欢邢航,咱班人也觉得邢航喜欢你。”
“这盘不算,你们肯定商量好了,我不干,要重新来。”我退后一步,偷偷锤了安妞一下,同时按捺下了我当时不合时宜的小心思。
但是,最后输的还是我。我咧着牙,感觉凭空多了几只尴尬飞过的乌鸦。
第二局时,我没输,田胖输了。
“大侄子,先找别人,别先找我啊!”我恶狠狠地恐吓田胖。之所以喊他大侄子,是因为我跟田胖是有亲戚关系的,虽然他只比我小一岁,可是按辈分,他要喊我姑,而我“仗辈欺人”,总喊他大侄子。
“你又吓他。”邢航笑我,我恶狠狠实际色厉内荏地回他了一个鬼脸。
“藏老猫”的第二步就是输了的人要趴在墙上捂着眼,喊完一百声数。而我之所以恐吓田胖,是因为我知道他总是会在没喊完时偷偷眯缝着眼瞧所有人的去向。
“九七,九八……”
马上就要数完了,可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藏身的地方。
“嘿,这儿。”是邢航的声音。
有人拉我的手,我一激灵,顺着那只手的方向蹲伏了下去。蹲下去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是在花坛里面。花坛半人高,里面种了叶子长长的鸢尾花,还有五六棵高大的铁树,是个很好的隐藏地,但是……
“邢航,学校校规是不让进花坛随意踩踏,我以前沿着花坛的边走都被我姑训了,还用戒尺打了一顿……”我小声说。
“没事儿,又没人知道。”邢航笑着跟我说,“放心,田胖笨,肯定找不到咱俩。”
我被最后两个字戳了一下,忙更低了头,也不言语了。
“咦,邢航和田田跑哪儿了,哪都找了,找不到呀!”是田胖的声音,还有很多人脚步声,我和邢航相对嗤笑,我们肯定赢了。
“哈哈,我们在这儿!”我们俩齐刷刷站起,看着其他人惊愕的神情,继而捧腹爆笑。
然而,直觉告诉我不妙,我转身,果然,有个和天色一样幽沉的气场向我逼近,暗影在隐约的光线下逐渐清晰,是我姑姑,可是,当时我和邢航还肩并肩站在花坛里,得意的笑的余迹还挂在我的嘴角。
“田田,你跟我来。”姑姑发脾气之前都是这种平静无澜的声线。
我心虚,跨过花坛,跟随姑姑一路默默无言去了她家。耳朵嗡嗡的,我只能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和姑姑背手拿着的钥匙的金属碰撞声。
“你知道你爸过几天要回来吗?”
“不知道。”姑姑不开灯,没关门。我站在门的侧边,姑姑站在阴影里,月光径直照在我的眼睛上,使得我仰头看不见姑姑的眼睛。
“你爸这次回来就是想托关系把你送到城里上学,我本来觉得没必要,可是看见你今天晚上的样子,我开始觉得很有必要了。”
“我怎么啦!”
“花坛就不说了。”姑姑顿了话音,缓缓地说出了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难听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跟男孩子厮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女孩子家要矜持,像你,跟那么多男孩子一起玩游戏,就是不自爱。女孩子不自爱,就没救了。以后别这样了。”
“我……”
“不想转学”四个字被我硬吞到了肚子里,我实在备受打击,我没有想到在我姑姑眼里我是那个样子的。
“好了,你回家吧!转学这件事已经确定了,只是告诉你。”
“好。”
我垂着头从姑姑家走出,黄色的路灯打在我身上,我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我矮小的被我踩在脚下的影子。
“田田……你,你没事吧?”
我的小伙伴们,在路灯昏黄的打光下,在等候我。在姑姑面前,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看到他们时,我的眼泪哗啦而下。
他们在道路的右边等我,可是我下意识改走在路的左侧,低着头朝我家走去。我没有回应他们的等候,反而疏离地撇下他们的关心“扬长而去”。我后来一直很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钻到他们中间,嬉笑着说起我姑的“坏话”,嬉笑着约起明天继续玩“藏老猫”……
没有人知道我当时内心有多么慌忙和手足无措,但是在他们心里,在那个擦肩而过的定格记忆里,灯光和月光,凄惶了一地,我,孤傲不屑到了极点。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藏老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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