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

最近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去楼下露台吹了吹风，有多久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地浪费大片时光，静静看着还略刺眼的夕阳，泛着金光，然后一点一点变软弱，慢慢隐到地平线下，然后呲溜一不留神，就了无踪迹。

空气里没有了鹅黄色，静谧的深蓝开始慢慢弥漫开来，暮色要合了。柔柔的晚风，变得更凉了。

风把眼前的那草丛，那红的黄的粉的交错着的花，那矮矮的棕榈树上的叶子，吹得高低起伏，像彼此熟悉的一团不怕热闹的人，互相接触着、嬉戏着。

风把我周身的空气吹得顺顺爽爽。我闭上眼，感受到我的发丝在风里浮动着，往四周延展伸开，仿佛一颗被土掩埋，即将枯竭的种子，冲破那层薄土终于舒展了身体。

我的衣服在身上微微晃动，一寸一寸，贴着我的皮肤轻轻随风起伏。我就像一片在海上飘着的绿叶，随着海浪卷起又落下，不抗拒，不忐忑，就那么舒展着，沉浸在里面，随波荡漾。

暮色四合了。我周围升起了很多声音：小孩子嬉笑的呓语，手推车咕咕地压过地面的声音，妈妈奶奶们的寒暄，耳边微弱地呼呼的晚风，还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汽车行驶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午间教室里吵闹的白噪音，治愈着每一根昏昏欲睡的神经。

我一抬眼，正望见不知何时已悄然在头顶升起的半轮月亮。浅黄色的光线，在四下无星无云，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际里，格外突兀。像是被突然拉开的一盏台灯，造型独特，别有意趣。

我盯着那月亮看，终于发现，小时候的月亮是活的，而现在的月亮是死的。

小时候的夏天我们洗完澡，爸妈喜欢在屋外院子里支起一张‘凉床’，我们一家躺在上面纳凉。妈妈和街坊朋友唠着一天下来的家常，那声音像钢琴白键敲出来的一样，每一个音节都是灵动干净的。爸爸大段时间是静默，偶到听到乐的时候会嘿嘿笑出声。

我和妹妹则是躺在凉席上，趁着路灯观察树叶的影子，比划手臂的长短；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望着天空看那高悬的月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视线能穿透那颗圆圆的小球，看认真了，那月亮上的光影斑驳，黑暗与明亮交错，浅浅的云层在前方覆盖着流动，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那上面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挥着斧头，砍那棵坚韧的桂树。而嫦娥是不见踪影的，她沉静地躲在那月亮上的宫殿里，有耐心地听着窗外的凿凿斧声。

我还会想起小姨家里大片的水乡荷塘，一到夏季便开了满池子荷花，浅红的，玫红的，粉红的，深深浅浅绵延在水面上，一望而无际。在白日，大人们会用一叶小舟载着我们，在荷花里穿行。船头撑篙的人常常被花儿挡住，看不见身型，只露出一截脑袋来。我们坐在船尾，闻着荷香，伸手便可摸到那有着粗糙颗粒的荷花杆。低头是透净的水面，浮动着花的倒影，在舟身荡开一条浅浅的水痕来。

我想起，小时候的大人和现在的他们是不一样的。

小时候他们是我们田间池边那些冒险游戏的创造者与陪玩家，他们精力充沛，脾气永远那么好，爱笑嘻嘻地夸我们。后来我长大了，我慢慢地走近他们，看到了他们的烦恼，他们的不安。直到后来，我终于想不起来他们最开始的样子了。

我做了大人，却离我的那些大人们更远了。

现在的夏天，我不再去那池边玩了，那满池子的荷花好像也不再开了。我只有在外面漂泊的时候，路过某个荷叶飘香的景区，就那么小小的一塘，都能引得众人惊叹的时候，才会募地唏嘘起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些事物可是充盈着我儿时的每一个夏天。

城市的生活太扫兴了。饶有兴致的时候，我想和你说说话，那时候我便只想给你写一封信，填下地址，管它能不能寄到呢。但是现在我似乎只能给你发微信，秒回的讯息里赤裸裸地宣示着无奈的不同频。

于是我便不敢这么张扬地想起你了，只能把你默默放在心里，任这份兴致消磨湮灭。

我每天早早起来去上班，在通勤的路上我多想看看街道两边的小店子，看那笼屉里的包子冒起的腾腾热气。但是我太困了，闭着眼昏昏沉沉颠到目的地。

如果能早一点下班我便好高兴啊，走出办公室，外面的天还是明亮的，华灯初上。我钻进地铁，等到从另一头再冒出来的时候，唔，天色又暗掉了，我又错过了一天。

生活，需要适度地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