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棍
原创: 翟荣梅 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 2017-07-31
“大荣理发店”开张了,可以把头发烫成卷、烫成花,是吴堡第一家可以烫发的理发店。
这个消息在平静如流水的小镇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漾得越来越远。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暗流涌动,尤其是在小镇上班的大姑娘小伙子之间,他们私下讨论、交流,窃窃私语,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经过理发店的门口偷偷窥探,但就是没有勇气踏进店内。
我的两个姑姑也是其中一员,经常听见她们小声叽叽咕咕谈论烫发的话题,对此我不屑一顾。大姑桃英高挑,身材苗条,瓜子脸,肤色白净,眼睛会笑,二十二岁,在小镇的绣花厂上班,是个大美人,好多小伙子都想追求她,她总是适时地把我带在身边做挡箭牌。二姑春英微胖,敦实,风风火火,香槟皮肤,圆圆脸蛋上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二十岁,在小镇的拉丝厂上班。
小镇很小,就一条东西街和南北街,两街交汇中心是小镇最繁华地段,文化站、大会堂、供销社、旅社、大众饭店在这儿前后左右挨次排开。
“大荣理发店”就在文化站的斜对面,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理位置。每天从这儿经过的人很多,起早挑担子提篮卖菜的、买早点的、吃早餐的、到机关工厂上班的、到小镇买日用品的、上学的学生,走到“大荣理发店”门口,都会驻足停留,向内张望。
理发店比一般的店面要高,有六级青石台阶。
大荣就是老板,这位老板很年轻,二十出头,瘦瘦高高,白皮肤,戴一副金丝眼镜,圆圆的镜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头烫得浓密卷曲的黄头发。上衣的两个衣角挽成结,穿着最流行的上窄下宽喇叭裤,有点象电影里的“坏人”模样,又有点斯文港商的味道。
店内一台银色双喇叭录音机,循环播放着年轻人喜欢的歌曲。
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一位胸前戴着红领巾剪着叔叔阿姨头蹦蹦跳跳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每天上学放学路过那四次,有时我也会向里张望,对我来说,它的吸引力远远没有供销社的小人书泡泡糖、“瘸子宏”夫妇的水果冰棍果子露汽水、大众饭店各种馅料包子的魅力大。
“瘸子宏”每天早晨都会把木制支架放好,上面放上两块长方形的托盘,擦洗得一尘不染,能够清晰看见木纹。一块上面放着时令水果,层层堆积好,金字塔样。擦拭过的每种水果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想要拉住过往的行人。另一块木板上放着十来个样式花纹一模一样的玻璃杯,上面盖着大小一致方形玻璃盖,玻璃杯里的水有红(桃子味)、绿(薄荷味)、黄(桔子味)三种颜色和口味,一分钱一杯,我最喜欢红色桃子味的。木板旁边放着一个四四方方乳白色的箱子和一块黑板擦大小的木块,箱子的正面中间书写着“冰棍”两个鲜红的大字。每当有小孩子经过时,“瘸子宏”就会一边扯开了沙哑的嗓子大声吆喝“冰棍冰棍,果汁赤豆奶油冰棍,冰棍冰棍,果汁赤豆奶油冰棍——”一边把小木块敲得非常有节奏,“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简单而粗糙的韵律非常有魔力,每次经过时我的脚步就有千斤重总是迈不向前。那时我就会用手在口袋里大范围极力搜寻,沿着口袋的缝隙细细摸索,脑门上沁出汗来,通常也只能摸到一个一分硬币,并不够买一根最便宜的果汁冰棍。果汁冰棍四分钱一根,赤豆冰棍五分钱一根,奶油冰棍六分钱一根。我非常喜欢吃冰棍,但也苦恼,零花钱一周积累起来只能吃一根果汁冰棍,偶尔父亲大发慈悲,会给我多一点零花钱,就可以过把瘾了。
“买一根果汁冰棍。”手心里攥着钱,那时我就会很有底气地说。
“瘸子宏”掀开箱盖,小心撩起白色棉被的一角,快速地拿出一根携裹着缓缓升腾而起白汽的果汁冰棍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拧开冰棍顶部旋转的纸花,一股冷冽甜香味扑面而来,微黄的条形冰棍立即覆盖了一层细屑似的白霜。不舍得大口大口地吃,从冰棍顶部先咬一小块,好硬,把牙齿与冰棍掰成四十五度角,“咯啵”一声,小的冰块滑入口腔,在嘴里左右回旋,冰冷的甜香滋味在嘴里漾开,慢慢汇成清凉的涓涓细流沿着咽喉沁入肺腑,传达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好爽好舒服。很遗憾,这样美妙的感觉总是那样的短暂,一根冰棍总是那样的不经吃,总期待有一天能够吃个够,我常常无数次幻想着那一天的到来。
毫无预兆,这一天出现的场景在我的想象和期待中如约而至了,是那样的幸福,是那样的难忘,还有——
周六下午,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学校,最后一节体育活动课让我耗尽了全部精力,头发一缕一缕粘在前额,汗水象无数条小蚯蚓一样顺着脸颊蜿蜒流淌,脸涨得通红,红领巾前后调个转,衣服裙子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就象战败的逃兵一样。晚霞是那样的明艳和耀眼,发出万千条红线,射得我睁不开眼睛,知了在毫不停留地聒噪不休,燥热的空气包裹着我,热得我喘不过气来。路过“瘸子宏”的地界,我稍微停留了一会,眼睛死死盯着冰棍箱,使劲地咽了咽唾沫,嘴里干干的,发粘,口袋里空空如也,连桃子水也喝不了,没指望了,低着头悻悻地踱着步子。
“小美,小美”年轻的声音传过来,眼带笑意的大姑桃英倚在大荣理发店的门口招呼我。
“干嘛?”我抬眼看了一下她,无精打采地回答。
“过来,替你理发。“大姑走过来亲呢地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
我极不情意地跨上青石台阶,踏入理发店内。二姑春英也在,她们俩好象很有默契地把我引向边上的一张长椅上座上,并用一条凉毛巾替我很仔细地擦脸,顿时清爽多了。
室内正中一张大吊扇呼呼转着,送来阵阵凉爽的风。收录机内放着那首旋律熟悉,曲调悠扬,也不知被两个姑姑骂了多少回,我怎么也学不会的那首歌曲《外婆的澎湖湾》。一张高高的白扶手黑沙发座垫靠背,八角章鱼爪脚的理发椅可以360度自由旋转,椅子的正对面是一张明亮清澈的大镜子,白色的长木板沿镜子边缘延伸开来,上面摆放着理发用具:各种梳子、各种剪刀、电吹风、发夹、贴着各式大大小小商标的瓶瓶罐罐里装满了洗护发用品,屋子角落里放着一排热水瓶,脸盆架,水桶。另一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两三个与我两个姑姑差不多大的农村女青年和一位白白胖胖穿着考究的中年妇女,这位中年妇女好像在哪见过,说不上来。
理发师大荣一面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顾客卷头发,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顾客聊着天。他用一把一头像根长牙签的小木梳沿顾客后脑勺挑起一缕发丝,梳理平整,刷上味道刺鼻的无色药水,掂上一块小塑料薄膜,用一头带一根橡皮筋的小木棍从发梢处慢慢往发根处卷,卷到最后用橡皮筋两头一绕,就固定住了,再刷一遍很呛很难闻的药水,就这一个一个卷着,直到头发完全被卷没了,竟成了夏天河里长的浑身是刺的黑褐色鸡头米一样,怪怪地,一点也不好看。
等了半天,轮到我了。我爬上那八角章鱼爪脚的坐椅,软软的,很舒服。大荣替我围上了白色的大围裙,在我颈后系紧。他的手指触到我的脖子,痒痒的,我一下子扭起身子缩起来,大大的围裙一下子把我的脚和手全部遮住了,只剩下一颗圆圆黑黑的脑袋,仿佛小人书中的布玩偶一样。
“给小朋友烫个留海,显得时尚和朝气一点。”大荣在我面前左右端详,转过头对我的两个姑姑说。
“好,好,就听你的。”她们毫不思索,竟然异口同声地答应。
“我不要,我不要。”我拼命扭动身子连连大声嚷嚷着。给我烫头发,匪夷所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动员我全部的脑细胞拼命地想也想不出为什么要替我烫头发,而且烫发好贵,烫一个头要五块钱,可以够我吃多少根冰棍呀,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大姑二姑她们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她们俩个人相视狡黠一笑,大姑走了出去。
二姑用手按住我的肩膀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冰棍吗?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我们买给你吃,一直到烫发结束,怎么样?”
诱惑力好大,幸福来的那么突然,是真的吗?我一下子怔住了,眩晕了,落入了云端里。
大荣在一旁看着我,笑眯眯地,眼睛成了一条线。我有点心虚,真的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了,小小的羞耻心敌不过冰棍的魅力,我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默不出声地点了点头,不敢四处乱看了。
大姑捧着一个大洋磁碗过来了,里面装了四五根冰棍。冰棍的凉气让我神清气爽,我的眼睛发亮了。我大口大口的咀嚼,“咕吱咕吱咕吱——”冰块和牙齿摩擦的声音好听极了,多惬意呀!不用象平常那样一口冰块含上半天,此时也顾不上害羞了,不顾药水难闻了,也不怕变成鸡头米了,不嫌难看了,任凭大荣在我的头上肆意操作。卷头发时头皮真的很疼,一根根头发被调起来,再用橡皮筋紧紧勒住,前额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木棍,再用十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头皮又疼又烫又重,象戴了顶铁帽子,晕头转向。只要我脸上稍微露出点难受的样子,大姑二姑就轮流给我递冰棍,常常是左手一根,右手一根,吃完了,她俩就轮流到“瘸子宏”那去买。嘴里啜着冰棍,难受的感觉就象减轻好多了。
整个过程两个小时,我一共吃了十二根冰棍,我的嘴被冻麻了嘴唇颜色发紫,两腮帮肿大,舌头也快变成冰棍了,硬硬地,不能灵活转动了,说不出话了,真正是冰火两重天,我再也不想吃了冰棍了。
头发烫好,大荣大姑二姑夸我变洋气了,好象镇上的孩子,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半天怔住了,就前额一大片头发乱糟糟地卷了起来,很奇怪,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我烫完发后的样子
当天夜里,上了十几次厕所。
后来得知,我是大姑二姑的试验品,她们俩想烫头发,却害怕烫坏了,我中了她们设计的甜蜜圈套,最终她们也没有烫发,依旧保持着两根长到腰际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
从那以后,我真的不爱吃冰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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