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个游戏公司根据中国的中原和边疆历史，开发了一个策略类游戏《游牧帝国》，你作为一个游牧民族的领袖，在游戏中会发生什么呢？总的来说，有两个方面的问题需要考虑：如何从一个部落发展并建立一个游牧帝国（组织原则）；如何领导这个帝国与临近的定居文明互动（对外政策）。
（一）
熟悉草原生活的你知道，绵羊（衣、食）和马匹（食、行、祭祀）等牲畜是最重要的资产。为了满足它们的成长，你需要不停地进行季节性迁徙，也需要与家族的成员形成宿营团体，共同生产。这种生活和组织方式逐渐养成了你的移动性和灵活性，可以在遇到入侵时迅速消失，也逐渐发展出了部落形式的政治与社会体制。终于，你征服了绝大多数的部落，并且发现要跟一个叫做“汉”的定居政权打交道，上面提到的两个问题就摆在了你的面前，你该如何决策？
深谋远虑的你发现了三件事情：
1、虽然绝大多数部落顺从于你，但由于草原太大太空旷，对于散居各处的部落来说，本身的首领对本部落的影响最大；由于灵活性，你很难在草原上全部摧毁并统一他们。因此你无法集权，还要维护好每个部落的利益；
2、汉朝一个叫刘邦的皇帝过来招惹了你一下，结果被你围在马邑，他愿意给你金银珠宝并和亲以解围。从那以后，只要你在汉朝边境蹦跶一下，朝廷为了避免庞大的军费开支，就赶紧送东西来求和；
3、打仗的时候，各个部落信任你的个人能力，还挺听话的；回来把得到的金银珠宝分给他们，比他们自己独立时得到的多，他们也很开心，愿意听你调遣。
于是你决定施行两个策略：帝国联盟+外部边界策略。帝国联盟指的是，单于在外交和军事事务方面独裁专断，但在处理内部问题上协商及联盟，单于的权力来源于作为战争首领以及中原与草原部落间的单一调节人的双重角色，以从中原获得犒赏和贸易利益（P47）。外部边界策略指的是，敌驻我扰敌进我退，通过暴力突袭以及时战时和，敲诈汉朝的奉贡（分给政治精英），要求开放边区贸易（惠及一般部落民众）（P63）。果然，通过草原外部资源的开发，精英和民众尝到了甜头，你获得了游牧帝国财政和政治的稳定性。
（二）
但你的帝国仍然危机四伏。
先是汉朝出了个刺头汉武帝，他励精图治厉兵秣马，在边境修筑工事和屯田，联合你周边的月氏和乌孙，进入塔里木阻断你与羌族的联系和西域税收，像每个轴得不行的AI玩家一样，一定要摧毁你。几十年征战之后，虽然你可以利用灵活机动能力和汉军纠缠，汉军无法永久性占领草原，却无奈乌桓、乌孙等等也是游牧民族，他们有削弱并剥夺你草原掌控力的潜力。终于你还是苟延残喘了。
不过你派出去的密探回来汇报了调研结果：
1、汉朝发动战争的一大原因是，他们觉得你与他们具有相等的地位，这与他们信奉的“人类所有关系被视作一个道德秩序的等级制度中相互关联的组成部分，与之对应的是中原是世界秩序的中心”的思想绝对违背（P66）。因此汉武帝希望建立一个朝贡体系，外国和外族都要接受从属地位（P75）。
2、旷日持久的战争造成了庞大的军费开销；而与战争相配合的组建军队、征收重税等又有严苛的法家思想的特征；战争取胜后军人可以获得等级和职位，商人也可以购买官衔和爵位，这触及了行政官员的利益。（P70~72）
于是你决定接受汉朝的朝贡体系休养生息，没想到发现了其本质：原来这是一种仅需要象征性的归顺就可以换取巨大收益的徒有虚名之事。只要虚情假意的表示臣服，维护好对方的中原中心秩序，对方就乖乖的送钱来，何乐不为！
但危机再次出现，这次问题出在你的继承制度上。现实中的单于总会有去世的一天，在游牧民族的战争期，大家更器重有军事能力的成年领袖，因此兄终弟及的横向继承更普遍一些。可是最小的弟弟去世后，这一系的子孙很难将权力转移到最初继承王位的哥哥一系的子孙那里。由于理论上每个兄弟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会转化成一部分合法性，因此每个人都想去争夺王位，你的帝国会陷入内战。（P90）
此时与你争夺单于之位的首领势力很强，你有些支撑不住。但聪明的你发现，朝贡体系是可以为你所用的。汉朝愿意帮助你，虽然他们私下里希望以夷制夷，也希望借此与你维持未来的友好关系。而你也将计就计假装归顺，其实保持着独立性，利用汉朝的巨额财富和军事力量打败对手。这叫做内部边界战略。当你重建帝国之后，反过来就继续侵扰边疆。（P79）
（三）
继承制度造成的内战和分裂最终摧毁了你建立的统一的匈奴帝国，Game Over。读取存档后来到了东汉末年，但你惊讶的发现，随着中原政权的崩溃，草原竟然也随之分裂。这一阶段难度极大，你会发现分裂的中原王朝里，军阀们（比如曹操）开始具有了部落首领的特质，野心勃勃不在乎礼义；中原王朝疲软时，游牧统治者（刘渊、石勒）也开始进驻中原。但草原部落征服有余管理不足，要么不得其法，要么过分关注部落，汉人官僚经常缺乏军事实力，最终都失败了。（P130）
多次读档后，你成为了慕容鲜卑的统治者。作为一个从东北地区起步的民族，这次你打算先稳住节奏慢慢来，在其他国家崩溃时，你采取保守性的策略，关注防御和内部组织、经济，确保自身政权的生存。吸取以前的教训，也考虑到东北地区的民族和资源的混合性，你构思了一个二元化军事政治体制：
1、确定一块领地，随后拓展到汉人区域，在农业地区使用汉人官僚，在军事上重用部落首领，并加以分隔管理；
2、分隔治理的汉人地域可以提供另一种权力基础，可以逐步降低部落的独立性，直到部落成员成为王朝控制之下的一种集权化军事力量；
3、完全抛弃部落基础，对征服的地区不再作为战利品分配，而是让汉式官僚机构进行管理，部落只是保持自身不同的特权和职责。（P132）
这种二元体制初具成效，但是紧接着你发现，保守性和继承制仍然困扰着你的王朝。如果不继续扩张，之前为了防御而组织的庞大的政治精英团体会尽可能多的占有税收，造成财政困境；而实际继承人会对可能的继承者都耿耿于怀，比如这个叫慕容评的统治者赶走了曾经有希望继承王位且颇具才干的慕容垂。结果你发现，慕容评自己穷奢极欲，而且恢复了部落旧传统，将国家看成是根据自身实力在精英间加以分享的财产。（P144）
继续读档，你成为北魏拓跋的统治者，继续二元化体制的尝试，占领着中原——这时你反倒成了中原王朝，受到新的游牧民族柔然的外部边界战略。但这真是班门弄斧，你并不是要摧毁游牧民族，而是进取型的进攻，掠夺柔然部众和牲畜，不停地阻挠柔然的部落进行发展和联盟。
形势稳定后，你决定继续消除鲜卑的影响，进一步汉化，于是在484年你迁都洛阳。而迁都后，你的王朝也越来越像一个中原王朝，你的官僚们开始像传统汉族官员那样把北部边境试做化外之地，对柔然进行边墙防御并提供金银珠宝（P159）。但是这种汉化造成了部落军队的重要性降低，以及相应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减少，最终部落军队的叛军攻入洛阳，你又一次失败了。
（四）
经过以上的摸索，你发现这个游戏似乎隐藏着一个规律：
1、游牧政权和定居政权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2、随后的混乱期，东北（或西北）的部落可以通过二元体制生存下来，并在华北甚至中原建立国家；
3、这些王朝的关注点逐渐转到中原，汉族官僚成为中心，部落军事力量边缘化，边疆事务也被忽略；
4、边疆草原部落有了重新组织并发展的机会，直到中原形成新的汉族王朝，重复第一步。
之后的进程不仅印证了这个规律，而且还在互动中揭示出了更多的可能性：
你现在是起源于蒙古草原的突厥可汗，你的新邻居李世民与以往的汉族皇帝不同，他关注边疆，也向游牧民族学习了很多：他运用个人神性魅力，精通灵活性的战略撤退，关注马匹和战斗细节，还不惜在政治斗争中使用暴力（玄武门之变）；他学会了二元化体制，让突厥人的天才将领成为唐朝贵族管理军事，由于唐朝贵族起源于西北，这个政策并没有引起什么抵触（P179）。你依然奉行外部边界战略，但李世民吸取北魏的经验，对外策略是迫使你的军队撤退，等待你的帝国因为继承导致的内部纷争而瓦解。事实也确实如此，突厥可汗并不像匈奴单于总是独一无二的，内部掌控权的弱化和依然困扰的继承制度，导致你经历了突厥第一、第二帝国后覆灭。
还好你重新游戏时成为了取代突厥的回纥帝国统治者，刚开局就发现老邻居唐朝因为安史之乱焦头烂额，他们派王子来许以重金请求你军队的援助。你只派了4000个回纥勇士就协助扫平了叛乱，从此建立了收取保护费的策略，他付钱你出兵，手拉手共生好多年。直到，你在沙漠建立了一座城市，作为朝贡和财富的中心（而不是农业发展自然而然的产物）。这个城市牺牲了游牧民族的灵活性，需要时刻回来保护，还成为周边民族的众矢之的，一次内部的小分裂就让黠嘎斯抓住机会洗劫而去。而你的帝国崩溃后，唐朝因为失去了回纥军队的保护，也在黄巢起义中走向灭亡。
继续读档，你成了东北地区起家的女真族首领，你看到同是老乡的契丹族已经利用唐朝之后五代十国的混乱时期侵入华北，建立了二元化体制的辽国，威胁着新的汉人政权宋朝的统治。不过你发现契丹只是表面光鲜，他们仍然犯了保守性的问题，而且契丹贵族的免税特权削弱了国家的财政基础，土地兼并扩大平民怨声载道，而宋朝也巴不得契丹完犊子，跑来跟你谈合作（P226）。于是你灭了契丹，进驻华北。但你发现部落的汉化异常迅速，你深入调查分析，猜测可能有三个原因：你统治着整个华北，汉人比例非常高，因此不得不大量任用汉族官员；你的部落在征服之前文化水平较低，传统价值、习俗、语言等在新环境中迅速遗忘；你继承二元化体制，希望借助汉化摧毁部落自治权。最终，过于汉化的你又被消灭于蒙古铁骑之下。
（五）
按照之前发现的周期律，此时游牧民族应该重新组织起来等待统一的中原汉族王朝，但蒙元打破了这个规律。成吉思汗作为边疆政权本来打算采用外部边界战略敲诈金朝，甚至在金朝以战争回应不得已而应战并征服之后，仍然在华北大肆杀戮或者从占领城市撤退，这都说明蒙古人最初目标并非占领中原建立管理机制（P252）。但是蒙古的军事实力太强，成吉思汗招募工匠进行围城，又发展出了闪电战，并能在决战中找到最佳战术点。在接连不断的军事胜利下，外部边界策略失效，为了获得资源只能继续扩张，建立了横跨欧亚的大帝国。不过老生常谈的继承问题又来作祟，成吉思汗死后帝国就一分为四：金帐汗国、伊利汗国、察合台汗国和元朝。
你决心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个独特的例外，游牧民族能否成功建立起中原的政权呢？在元朝这里，还是否定的。问题有四：
1、放弃二元化体制，而是将民众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类，以前两类作为高层管理者；
2、将部落的习俗用到定居官僚当中，表现为最高层集权，各省自治，税收等等都要仰赖最高层和地方首领之间的脆弱关系；
3、世袭军队观念（随时征召）和定居农业的矛盾，分配的土地无法维持生存，也无法弥补战争损失；
4、成吉思汗的独特性和蒙古王侯的叛乱致使草原需要维持大量军队，对农业地区征税极高。
于是忽必烈一死，朝局陷入混乱，各地爆发起义。而元政府一旦遭受义军进攻，根深蒂固的游牧传统——灵活性和移动防御又成了主流，很快就被赶回了草原。
元朝之后，又恢复了周期律。保守封闭的明朝对应着弱势的东蒙古和卫拉特人，由于蒙古人侵略屠城的记忆依然深刻，明朝对游牧民族极为恐惧，他们担心养虎为患，因此拒绝以经济利益换取和平，并且由于定都北京，北方边境的军事开销像无底洞一样耗尽了明朝的财政收入，这也部分了导致了明政府无力支付镇压农民起义的部队的军饷。之后东北的女真人东山再起，这一次不仅是占据中原，他们有效而娴熟地运用二元化制度，建立满汉蒙八旗制度，打击企图恢复部落传统的权臣（鳌拜），通过半汉化的管理体系统治了全中国。
回过头来看汉朝-匈奴、唐朝-突厥/回纥、明朝-卫拉特三大周期，每个周期里的混乱阶段越来越短，五胡十六国动荡三个多世纪，第二次五代十国有五十多年，到了明末清初的混乱就只有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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