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废旧的老房子突兀地立在马路边上,堂屋门口泥泞的水坑里面,残存着昨夜的雨水。一只小狗,两个巴掌的大小,一身黑毛在阳光下油油发亮。一个男人,黝黑的相貌,穿着土布衣衫,兵工裤,和一双解放鞋,骑一辆旧单车,在破屋门口的马路上反复穿行。
小狗对一切都感到新鲜。面对这个腻歪热忱的陌生人,它冲出小屋,大步跟在自行车的后面奔跑,于是,一辆自行车、一个男人、一条小狗,在窗外的大马路上,呼哧而来,又呼哧而去。小狗的体力逐渐透支,和自行车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在数不清楚第几次经过小屋的门口时,停下了追逐的步伐。自行车上的男人在百米远处盯着小狗看,企望小狗继续跟随,而小狗就遥遥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小屋,结束了这场和陌生人之间的游戏。男人等了一会,便骑着自行车,无趣地走远了。
这场持续了将近半小时的拉力赛,让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我恨不得冲出窗外,呵斥那个无聊的男人,把小狗抱回它的小窝,让它等真正的主人回家。我很激动,激动地泪花慢慢浮上了眼眶,太像了,那一身漂亮的毛发,娇小的身形,还有这被命运戏弄的游戏,仿佛冥冥之中让我回忆起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揭开它的封纸,拂去长年的灰尘。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到绝大多数的记忆都已经模糊,唯独一只黑猫跳跃在这里。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从亲戚家带回来两只猫崽子,一只花色的母猫,瘦骨嶙峋的,水汪汪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恐;另一只是纯黑色的公猫,漂亮、健硕,但眼神里只有冷峻,总是趴在堂屋门前,对着家人也爱答不理。
我喜欢这只黑猫,喜欢它身上的冷峻,常常在他身边一蹲就是一个下午,不闹不动,陪他一起孤独。每次吃饭,找不到黑猫,我就心急得吃不下饭,而只有当他吃掉我一半的食物时,我才感到真正的饱腹。和黑猫日益培养出来的感情,逐渐充填了原本空空落落的心。黑猫也日益信任我,喜欢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每晚都要和我打声招呼以后再回到堂屋。
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进行着,黑猫越来越漂亮,终于被另一户人家看上,在我做客期间,被奶奶用高价钱卖走了。当我回到家,满心期待小黑出来接我的时候,却瞧不见它的身影,平日里最有磁性的叫声也不见了。我着急忙慌地问我的奶奶,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
“送人了。
刷的,眼泪扑簌落下,我一边吼叫一边跺脚,直奔着那户人家去了。当家的奶奶非常慈祥,牵着我的小手,领我上了阁楼。小黑被一根粗布线绑在一个秤砣上,一听到我的声音便大声地呼唤,声音里掺杂着喜悦、害怕和不安;当我刚从楼梯露出了头,他便奋力向我扑来,身后的秤砣咕噜噜地转,粗布线已经勒到了他的肩胛骨。我抱他入怀,抚摸他,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可即便在我的怀里,他仍然全身战栗,大声叫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紧紧地抱着他,默默地流泪。
大人的世界让我愤懑和困惑,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卖掉我的黑猫,这种对人类和动物之间的感情的漠视,把我逼得在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家里,像个傻子一样的哭泣,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老奶奶在我旁边站着,楼下还有她的家人,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样把我的黑猫带走。短短的几分钟里,我设想过一千种方法,我甚至想过抱着它开出一条血路,等到回到家里后,做足一切准备,防止他们的再次抢夺。我偷偷地望了楼梯口好几次,可成人世界里面的规则,让我停止了这种可怕的想法。我放下我的猫,和老奶奶说;
“谢谢你,我要回家了。
我想到最后一个可能,回去求我的奶奶,把钱退给别人,把猫接回家。于是我放下我的猫,可他却像疯了一样地跟着我跑,叫唤声一次比一次大,在我狠心回家的路上,我的猫叫坏了他的喉咙,当我快到家时,嘶哑的声音仍然不决地从那间阁楼传来。
这一去,注定没有任何结果,我成了全家的笑话,除了父亲对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我的抵抗就像掉进大河中的石子,沉闷的落入了水底,连个水花都不曾溅起。我当天就被要求不许再去那户人家,第二天清早,我就被父母带回到爸爸教书的小学继续念书。
一周的时间郁郁寡欢地过去了,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户人家看我的猫,可阁楼上却空空如也,老奶奶说,绑了几天就散养了。我并不甘心,我满院子地寻找,连每家每户的茅厕都没有漏掉,而当我失落落地回到家时,小黑懒懒地走过堂屋门口,我欣喜若狂,正想拥抱他时,他的眼里全是冷峻,逃也似的跑远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落差感和失落感,仿佛看到天堂的一刻被抛下了悬崖,我紧追着他,他却灵巧地跳过一家一家的屋顶,回到了那间阁楼,他不认得我了。
我远远地看着那间阁楼,泪水又浮上了我的眼眶,他误会我了,他一定以为我和大人们是一伙的,一起出卖他的回忆和家,我远远地委屈,就像那天下午他远远地嘶吼。
回去的两天时间里,黑猫每天傍晚都会走过我的房门,他仍然记得每天入睡之前来和我打声招呼,可当我试图叫住他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跑开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的幻想,都被深深淹没在了他眼神中的冷漠里。
过了三个星期,又是周五晚上,我们从学校回到了老家,黑猫迟迟都不来家门口,我不愿意去睡,我想,他马上就要来了,一定会来的。我和妈妈僵持了大半个夜晚,终于,等来了我的猫,可他样子极度不正常,不断地呕吐着白沫,不一会儿,便趴在门口微弱地呼吸。我惊恐极了,大声叫来了我的家人,我的爷爷只冷冷地对奶奶说了一句:
“不知道在哪里吃了老鼠药,赶快把他丢河里去。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爆发,我在地上翻滚、声嘶力竭地怒吼,整个人扑在了猫的上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的猫,不允许再有任何人带给他侮辱和伤害。除了我的父亲,所有人都回房间了。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就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对着我的猫哭泣。
那三个小时是漫长的,我看着我的黑猫奄奄一息,呼吸完了最后一口空气,最后一动不动在躺在深秋的夜里。我无法把这次的见面作为最后一次告别,我一直在哭,哭到最后,眼泪都流尽,喉咙干瘪到不能呼吸,抵着下巴生硬地痛。他终于咽气了,我的心也麻木了,麻木地看着他被爷爷像个垃圾一般地丢进了河里,麻木地被妈妈带回了家,麻木地即便现在也不敢轻易对一个动物或者人产生感情。
我的爱意在这一刻流尽。当一种爱意和能力不对等,和现实不和谐时,这不受控的溢出的爱意仿佛就是一把尖刀,即使当初再单纯、再用心,也会在某一刻,现实大过理想、权利大过卑微的时候消失殆尽,所有的爱意瞬间转为恨意、失望和麻木。我的忏悔和自责,再也不允许余生犯同一个错误。
而窗外的这个陌生男人,仍然在用他自以为是的泛滥的爱意,耗尽一只小狗所有的体力和热情,我真不知道,这只狗还能剩下几分信任,留给真正爱他的主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