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小和尚生得喜庆,虎头虎脑,还总笑眯眯的,活像一樽小弥勒佛。小和尚的师父长得慈眉善目,若非常年裹着粗布僧袍,当真该像得道高僧。
“小弥勒佛”自小和“得道高僧”住山中一处禅院中。二人相依为命,把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冷冷清清。
说是山中禅院,其实不过一小间竹舍,外加一方寸院落。至于禅院中该有的菩提,钟磬,颂经堂……师父说得高深:“菩提不在现世,只在心中。”
日子过得清贫,禅院中唯一一件能证明是禅院的事物,是一柄二股四环的锡杖。这柄锡杖按最低规格铸成,而且没什么分量——师父说,师父的师父铸锡杖时,精铁并银钱都不够用,加之匠人克扣,勉勉强强地铸成了空心。提及此,师父总有些不平,叹穷叹到慈眉隐去,善目也无。于是徒弟就笑,师父您说过出家人忌贪忌嗔。师父毫不脸红,说为师参的禅便如这锡杖,外表勉强像个样子,实际上腹内空空。徒弟就又笑,师父您说过四大皆空,加上锡杖中空,又加上您腹内空空,正好六大皆空。师父便笑,说有道理。
小和尚自有记忆开始,便已在这一方天地度过,每日随师父打坐,参禅,化缘。听师父讲,在比太阳还远的长安有一座法门寺,那里有一柄四股十二环锡杖,远比禅院中这柄精美漂亮。听师父讲,在比太阳还长安有数不清的朱门广厦,远比这方禅院金碧辉煌。可长安总归是个比太阳还远的地方,小和尚不曾去过。
师父喜欢听雨,看雨淅淅沥沥落下时,也总喜欢吟诗,只是总爱念一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阕《听雨》,总也念不到“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师父自称会使剑,总爱在清晨诵经前以锡杖作刻,舞得锡环与衣袂齐飞,小和尚也便学样子,拎一把扫院扫帚,转得枯枝共败叶一色。
一十七年转瞬而过,师父已经很老了,禅院中的岁月一笔笔写进他眉眼间的皱纹,仍是慈眉善目。长大了的小和尚却愈发英俊,不再像小弥勒佛了。
又是一夜雨,已长成大和尚的小和尚在僧庐下听师父吟诗。师父念的还是那句“少年听雨歌楼上”
少年听雨歌楼上,惯看红烛昏罗帐。于是小少爷走出了歌楼宅院,去追寻诗和远方。
“当时我年幼无知,一心想着涉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拜在那个云游和尚门下,”师父拄着锡杖,倚墙而叹,“谁知他的僧履,只堪涉渡清浅山溪,万万蹚不到激荡江湖。于是涉世反成了避世,翻过再多的山,视野总也大不过眼前一亩三分。”
“所以,徒儿,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熟虑,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也好,什么四七二十八也罢,你会不会想向远处看看?”师父抬起瘦若枯枝的手,揉了揉小和尚的脑袋,一双混浊的眼睛透过雨幕看向远方。口中念的,却仍是少年时的心中江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师父走的那天很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佛说,此去极乐,小和尚知道,师父此去江湖。
自由的灵魂远去了,禅院于是愈发冷清,师父当年不管三七二十一拜入了空门,小和尚却在师父圆寂的第四七二十八天,背起了行囊,决定还俗,去向比太阳还远的长安。于是经书敛进书箧,僧袍叠入木箱。只那柄二柄四环的锡杖无可安置。小和尚想了又想,总算有了决策。
他找来匠人,取下锡权的二环四股留在禅院,纪念他的少年听雨僧庐下。他将锡杖的空心手柄铸成铁剑,陪伴他将来的客舟江阔,红烛罗帐。
铁剑铸就,四七二尺八,正是涉世之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