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祖祖辈辈、世世代代
我们一家八个知青,从七零年上半年到七一年下半年,先后离开了青鸟。三个女生走在前头,最先转走的是丽菲,大约在七零年春节后;然后是佘兰和林娅,时间是七零年下半年;最后是应慧,她与英俊的小穆有过一段难忘情缘,但不知为何没有嫁给他,最终还是回贵阳。应慧大约是七一年下半年转走的,比贾明贾兴两兄弟走得还晚。贾明贾兴走的时候,贵阳疏散下放来了一户人家,被队里安排住进了知青屋。应慧住一边,那家人住另一边。走在最后的应慧,孤苦伶仃独守茅屋,当时的凄凉心境,实在难以想象。
男生中国华先走,时间是七零年六七月。他转点到乌当桃木乡,户口去了,人没有去,人进了市财会训练班,半年后分配到电力公司;在国华父亲的帮助下,我的命运发生了逆转,于七零年十一月初离开山寨,进了市郊一家矿机修造厂;贾明贾兴两兄弟的父母被疏散下放到瓮安,他二人也于七一年转到了瓮安。
据说林娅现在西安,丽菲现在北京,应慧在贵阳市内一家工厂。而佘兰早些年还看见在大东街口一家商店做售货员,后来又不知去哪里了。和我们家关系最好的四队四位知青,戈荣被市财贸抽走,后来做到总会计师,现在北京带孙子;应光成转点清镇,在那里工作并安家;那丽英转到浙江,七三年进医科大学,现在是主任医师;明晓月参军回来到省级机关工作,级别达到厅级。
老矣,老矣!“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岁月无情,当年这两家十二位俊朗少年与美丽少女,如今都在明镜之前悲白发了。五十年前短暂时光铸就的友情与思念,却长如流水绵绵不绝。男生还能常见常聚,女生只联系上了那丽英,应光成住得远,偶尔相见。其余六人几十年没见了,除戈荣外,现在即使和五位女生街上对面走过,大概也相互认不出来了。
整个八茂知青群体,大约招工走了七成,转点走了两成半,留下的半成,都是背负沉重十字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这些人的命运,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发生了改变。在后来的十余年里,先后离开了山寨。他们最远的到了大洋彼岸,最近的到了区里和县里。社会也都接纳了他们,给予了适当的工作,身份不再是“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的农民了。最早一批离开山寨的,大约在七零年五六月。离开得最晚的,应是在八零年以后了。说到被招工之艰难,大多数被招走的知青都会有一部心酸史。而办转点之艰难,却往往不为人所知。很多知青和他们家庭,为了转点也费尽心力,走过曲折艰辛的路。华立和贾明都是转点走的,谈到转点,他们同样充满痛感:
——“建明落水事件发生后,我也想转点离开八茂。家父是医生,在工厂、学校和财贸系统没有什么关系,被招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父亲带我到乌当区桃木乡他曾巡回医疗过的一个村子,找到曾被他诊治过的队长的老婆,希望能接收我。但没有办成,一是队里没有给父亲一个明确回答,二是那也是一个要走很远山路才能到达的深山沟,三是那寨子里的恶狗太多,不仅冲生人狠命叫唤,而且随时想冲上来咬人,走路时心惊胆战,手里必须提根棍子。”(华立)
——“命中注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其实苦点倒不怕,知青怕的是没有前途和希望!转点是因家中父母被疏散到农村,当时是万念俱灰哦!”(贾明)
——“@碧海心 @贾明那一刻真是人生的最低谷,确实是万念俱灰哦!”(华立)
——“提起往事,泪洒胸怀。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进城后也艰难!可能以后碧海心会将我们的遭遇写进书中的!”(贾明)
华立和贾明都使用了“万念俱灰”这个成语,不到那种彻底绝望的境地,没有那种万分悲戚的心境,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发出这锥心刺骨的呼声!
贾明七一年转点到瓮安后心情极为痛苦,对前景十分绝望。这个阶段,我感觉大约也是他和他的家庭人生曲线的最低谷。我曾经试图了解他这一段的悲催遭遇,但是他不愿意再提起。随着岁月的流逝,男大当婚了,贾明娶了当地一位美丽贤惠的苗家姑娘为妻,生下了一儿一女,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在农村安家落户,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直到1980年,全国发生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之后,贾明才携妻带子返回贵阳。
下面是贾明关于返城后自己人生轨迹的自述:
——“1980年妻子带老二(儿子)来贵阳,我们住在合群路的一个窝棚里。冬天出奇的冷,雨雪天漏雨,被子被浸湿,妻子用水壶烧开水,垫起毛巾来回熨干,晚上才能入睡。夏天窝棚内暴热,电灯昏黄。夜间众多的臭虫来袭,全身被叮咬起包块。
我们用乡下带来的粮食维持生活,我到处杀飞机工,妻子做清明粑粑卖。卖了两月,糯米、红糖、芝麻、菜油、煤粑折合成本,劳力不算,还亏本。再加上城管驱赶,地痞骚扰,这样的生意实在难做。八零年春节,两个孩子的玩具都买不起。无法,妻子把快要发红的糯米面做成汤圆卖了,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塑料玩具。面对如此艰难的生活,妻子从来没有放弃努力,真是患难夫妻啊!表姐介绍妻子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也还有些收入。再后来她又做蔬菜生意,我们一家度过那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
两年后,因我在建筑安装方面的技术水平和在农村教中学的经历,被安排到建工局技校当教师...... 我奔走于市内各书店和图书馆,收集各科教材:技校语文、数学、政治、金属工艺学、机械制图、锻工工艺学..... 到平坝去安排校舍和教室。教导主任和我以及其他老师还是想正规办学,不想误人子弟。
办学期间,我也得到一些实惠,比如班主任津贴、超课时费等,每月增加收入20多元。领导曾叫我去考电大,因家庭困难,我没去。我把老二带去学校,老大由我母亲照管,妻子只管打工或做生意,解决一家生计问题。但我失去了带薪拿文凭的机会。那时电大工科录取分数:5科才260分!
不久母亲在八中又要得一间房子,我们得到了安定的住处。八六年我担任公司技术科科员,半年后成为主办科员。八中整过母亲的那位工友退休后担任居民委员,有愧于母亲,积极向派出所申请我妻子、孩子的户口。派出所管段民警和云岩分局秘书是父亲解放初思南中学学生,这样妻子孩子的户口没费任何口舌,没花任何费用获准迁回贵阳。老母亲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到乡下为我们办理户口迁移(当时我与大哥杀飞机工,妻子带孩子打工)。贾兴顶替母亲,被安排到四十中任总务人员。他照顾我妻子去学校当清洁工。后来通过关系妻子到工人医院当炊事员。我们一家的父爱、母爱、兄弟的爱真是重如山啊!
1989年我被提升为科长。后历任工程队长、公司下属工厂厂长...... 2001年通过考试获得工程师职称。我任公司工程部长时,属下有三位高级工程师归我领导,这被公司的人们引为笑谈。工程部涉及各种专业技术,如机械设备制造和安装、给排水、采暖通风、电气、消防、弱电、起重吊装、土建等等,我在各个方面都拿得起放得下,领导起来得心应手......后来在集团总公司、甚至建设厅我都有了些名气。
1990年在一次事故追究会上,我作为技术科长力排众议,把一个事故追究会议,开成了技术分析会,从设计和前期施工中找出了缺陷。会后由我组织事故处理,挽回公司名誉和重大经济损失。公司经理说:公司实难有贾明这样的人才。
回头看看这些经历虽算不上惊天动地,却也历尽艰难,每一步都浸透了辛勤的劳动和发奋学习的汗水。回想起来,我觉得没有对不起公司,也没有对不起他人和自己的人生。返城的大多数知青也大都如此,像我一样经历了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贾明)
贾明这一生,的确是充满曲折与坎坷的。但是他不气馁,始终奋斗向前,最终达到了他人生的高点,值得我们敬佩。诚如贾明所说,八茂知青的这一群体,从六十年代末直到今天,没有谁的人生没有经历过艰难与奋斗,没有谁是一帆风顺,轻轻松松走过来的。
还是再回到我们在八茂的日子吧——
七零年薅第二遍秧的时候,已是盛夏。薅第一遍秧的时候,是弯下腰去用两手薅。而薅第二遍秧的时候,大田里稻株都长到齐腰高,只能用两脚的脚趾头薅了。烈日炎炎,向大地喷吐着光焰。从中午到下午,气温都高达四五十度,此时稻田里的水都是温热的。我穿着短裤和背心下到田里,先学村民把一条洗脸毛巾在稻田里浸透了水,滴哒着水围在头上。再戴上一顶硕大的竹编斗笠,挡住炽烈的直射阳光。这斗笠的头箍也是竹篾编成,中空且有一寸左右高度,可以通风散热,这样头顶部位就不至于集聚过多热量,使人头晕中暑。稻叶边缘有微小而锋利的锯齿,不断在双腿和双臂上拉出火辣辣的口子。淋漓而下的汗水,更不断在这些口子上撒盐。额上流淌下来的汗水,似泉水缕缕漫过眉毛和睫毛,时时令双眼模糊。头顶滴水的毛巾,也就七八分钟,水便蒸发殆尽,取下来已变得干翘翘的,像一个鸟巢。于是立马再浸水,再围在头顶,如此周而反复。一个夏天过来,几个男生的皮肤,都晒得黧黑油亮,间或还现出几块被太阳灼伤后发红发亮的伤处。经历了一个春夏的劳动,我们个个都骨瘦如柴,身上衣衫褴褛,一双解放鞋前面伸出大脚指,后面露出脚后跟。
五十年后的今天,回忆八茂的两年时光,不禁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无限感慨——这八茂的两年真是两年非凡的光阴啊!那些个欢乐和忧伤、希望与失望的春夏,那些个满眼沉甸甸果实的金秋,那些个温暖和熙而闲暇的冬日;那些个身带伤痛和疾病的忧郁的黄昏,那些个前景黯淡,弥漫着雾霾的阴郁的早晨,那些个烈日浓荫下五彩缤纷的日子......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珍藏心底。这些个稀世珍宝,我今生今世都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有了八茂的这两年的人生垫底,什么样的人生我们不能欣然以对?
终身难忘这样一个场景——打田插秧时节,我、国华和贾明在大田里耙田。一块田耙完,知青和农民全都成了泥人。此刻在一旁歇息的蒙队长突然问道:“小贾,当农民苦不苦啊?”贾明听了,真切地大叫了一声:“苦啊!”蒙队长微微一笑,然后极度悲戚地仰天长叹道:“苦啊!——你们迟早是要走的,只有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留在这块土地上受苦啊!”记得当时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哭出声来。如今,回忆到这个场景,我的眼睛依然要被泪水模糊,我的心里依然充满无限悲凉。
苦啊!我的父老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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