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地读完了林庚先生的《唐诗综论》,书的字里行间仿佛还残留着那老者平实低缓的讲述声。在这讲述声里,那些在书卷里沉睡了千年的诗篇舒展筋骨,重获新生,那个被写在诗里的盛唐跃然眼前。
记忆里第一次认识林庚这个名字,是因为高中语文课本里收录了他的文章《说“木叶”》。文章深入浅出地讲述了自屈原在洞庭湖畔吟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以后,“木叶”这个形象为何深深铭刻在历代诗人的脑海里,并迸发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这样的千古名句。那时我就在想,大概只有一个活在诗里的人才能如此精确地觉察到“木叶”和“树叶”之间的微妙差别。而屈原,第一个写下“木叶”的人,无疑将他的生命写成了诗篇。而通过林庚先生的文章,我忽然发现,只有一个带着诗人之眼的读者,才能真正体会诗人笔下这种一字之差带来的深刻韵味。而在《唐诗综论》里,林庚先生就是在向读者讲述一个在诗人的眼里通过过漫漫长路向我们走来的盛唐。
再一次读到林庚先生,是在一次语文考试的阅读里,那篇阅读题名为《林庚:喧闹时代里的隐退者》。考试时的文章总是读得很快,大多数都无法留下什么印象,但那篇文章里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文中写林庚先生退休之前,北大中文系为他准备了最后一节告别课。执教了半个世纪的他为了准备着一堂课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上课当天,林庚先生也一丝不苟,侃侃而谈,钱理群说他“美得一上台就震住了大家”,然而课后他却因此大病一场。那一堂课,他讲的是什么是诗。在《唐诗综论》里林庚先生第一次提出“盛唐气象”的概念,并借朱彝尊的话“唐诗色泽鲜妍,如旦晚才脱笔砚者”进一步阐述了这一概念。盛唐的诗歌总是充满着一种澎湃的青春的力量,一种向上的浪漫的激情,一种无畏的磅礴的自信,一种广阔的包容的胸怀,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质,是那个时代里的诗的特质,也是那个时代里的诗人们的特质。今人或许再也无法写出那种壮丽的诗行,但这种境界早已随着时间一起熔铸在中华民族的血液里。什么是诗,诗就是传递这样一种精神特质的媒介,晚年的林庚先生或许不能像李杜那样高歌,却依旧以其风骨默默地表达着这一切,他不仅有着诗人的眼,他的生命就是一首精美的诗。
后来我也到过林庚先生晚年居住的燕南园。曾今容纳了那么多巨匠的园子如今安静地蜷缩在北大校园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得就像徐志摩那句“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燕南园的每一扇门里都有写不完的诗,但时过境迁,所有的诗歌都只剩余音。《唐诗综论》里写唐诗的语言时,讲到古代汉语的诗化过程自《楚辞》,《诗经》始,到盛唐时代达到高潮,经历了成百上千年,这漫长时光里的每一个诗人写下的每一句诗行都在为这个高潮的到来准备着新鲜的原质,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诗歌一起汇聚成那个壮丽时代的高歌。千百年过去了,我们的语言和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诗歌语言涌动在新的生命里。或许,燕南园的寂静就是在为新时代的歌唱腾出舞台,等待着有人把生命写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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