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学校的几天一直梦到爷爷。一整夜不停歇不吉祥的梦仿佛将令人绝望的昨天重新拉回我的眼前,在梦里哭到肝肠寸断,醒来后整个人空空茫茫,都不敢打电话回家问他的病情。人到了一定年纪,死亡仿佛就站在门外,跨一步就能够走进来,甚至都不给人悲伤的理由。
八月十五前一天,爷爷的病情基本稳定下来,饮食恢复了正常,按习俗姑姑应该回家,我便跟她一起去爬了次山。村子周围这些山我小时候经常爬,秋初的时候去摘小酸枣,秋末的时候去野炊,童年没有什么玩的就疯疯癫癫满山跑,熟悉到连大石头的形状都能够记得。要不是因为爷爷生病,姑姑根本不能住这么久,她五岁的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搬回村子里来,到现在成五十岁的妇人,半口乡音已改,村里的草草木木还都在。我对这些风物没有太多的感慨,仿佛二十年里只我一个人在长,她却永远沉静永远年轻。当年算命先生预言爷爷会娶到一个好妻子——的确,病得不太严重的时候,爷爷一直闹着要回家,因为只有奶奶才能将他伺候得最得体最周到。好像她一辈子都是这样,所有的辛劳都给了家庭给了丈夫给了孩子,给了锅碗瓢盆,给了针头线脑。在我小的时候,奶奶总会坐在夏夜里乘凉,脚边燃上一束艾草,我在她身上滚上滚下,艾烟袅袅,星光杳杳,总觉得她周身都被融融的温暖和淡淡的光晕所包绕。奶奶一辈子柔弱得像是没有了自己,在她身边长大的我也因此根深蒂固地以为好女人都该是这个样子。
半山腰上有几孔土窑洞。我有段时间对陕西和山西的作家感兴趣,再加上胆子大得可怕,一个人还钻进去看过。虽然从外面看窑洞塌了半边,但里面的结构都还在,一间一间的小屋子用低矮的门隔开,甚至还有养牲口和放干草的地方,土炕在,一口大铁锅也原封不动地躺着,不知道为什么搬家时没有带走。我知道这孔窑洞的主人是谁,只是早在窑洞塌之前,老主人和少主人都已经不在了。去年夏天爷爷精神不错,竟然给我讲起村子的历史,大概是我追问的,我也记不大清楚,反正他当时兴致很高,带我逛了整个村子,甚至想让我写一段村史,我做了笔记也拍了照片,但一直没想好怎么写才能精彩。
姑姑说她小的时候,这些山上都是梯田,粮食不够吃,山尖地头种得密密麻麻。爷爷一直当大队书记,是为村子干过几件实事的。他跟我讲村里打井的历史,换过几次地基,挖掘到多少米,请来多少技工,换过几次管道,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五十年的岁月啊,连这些数字都冲不淡。我每每想到当年竹子做的水管从地底通到全村,还经常会被小动物的身体堵住,总忍不住想象飞驰,觉得这是极美的一件事。村子里是近几年才接了自来水,我小的时候家门口是井水的一个出口,附近的人都到这里来挑水。夏天的时候在家门口乘凉,用绳子挽个西瓜吊到井底,讲话讲得累了拿出来一吃,冰冰爽爽。从水桶溢出来的水汇成浅浅的水道一直向南流,午后总会招来很多蝴蝶,大人们在门前坐着,我就追着蝴蝶跑呀跑,最喜欢那种飘带蝶,翅膀比一般蝴蝶大得多,也美得多,但飞得极慢,大概,她也被自己的美丽拖累了吧,运气好时还能遇到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个人上下翻飞缠缠绵绵。小学课本中有一篇文章叫《古井》,写乡亲们为老两口挑水,说那清凉的井水是甘甜的乳汁,幼小的我坐在长长的板凳上望着窗外,痴痴地以为写的就是我们那里。爷爷他们打下的这口井造福了附近好几个村子,直到现在,全村的自来水还是从这口井引出来。他老了,不能走到崖上再看看那口老井的井眼,于是我就让他站在机井房的旁边,为他留了个影。我和妈妈一直认为爷爷之所以能活得长寿,是因为他年轻时的德行。:
要不是听他们讲,我断然想象不出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从我记事时他们就已经是这个,牙齿掉光光,银发爬满头,我并不曾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太多的感慨,仿佛二十年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成长,他们却永远沉静,永恒地苍老。那如缎的青春是什么时候的故事呢?太久远了,太久远了,我不知道。
在医院的时候,爷爷每天难过得翻江倒海,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灌肠的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护着他不摔到地上。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也这样洗过肠子,年轻的爷爷还跑三十里的山路来看过,看他才三个月的小孙女。我扶着爷爷的手不断感觉到他衬衫的濡湿,妈妈和姑姑们的泪水,就这样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衬衫上。可是,哪怕泪水,哪怕光阴走一圈后长大了的后辈,他所承受的痛苦,我们谁都无法替代分毫。那种深深地无助和空茫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世界上无法用金钱办到的事,不论钱多钱少,都买不了。
晚上的时候我跟奶奶一起站在医院高高的楼看下面的灯火。这万展华灯在她的眼中和我的眼中应该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吧,我仍旧怀着无限的憧憬无限的渴望在这世界中奔波,虽不知道栖息何处,但确信这灯花里终会有属于我的一朵,而于她,于他,上苍在一件件收回当初慷慨的赠予,收回强壮的腰身,收回稳健的步伐,收回八十年里对这个世界的受想行识、爱恨情仇,甚至到最后,连吃饭、呼吸这些最简单的事都成为最大的奢求。岁月中饱满的青豆,终会随着这华灯一盏盏寂灭,随流动不息的井水回到源头。
对庞大的爱恨甘之如饴,这无常,竟没有使我们更爱这生活么?
201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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