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下的婆婆

深圳又进入雨季了，窗外时不时下起倾盆大雨，让我想起天桥下的婆婆。

天桥下的陌生婆婆，说起来也算是邻居。差不多有大半年了，我每天上班路过小区门口那座天桥，都能看到这个露宿街头的老婆婆。

她收集了很多破烂儿，诸如塑料瓶、废金属和废纸。但她不是乞丐，从没见过她乞讨。她应该也不是疯子，因为我看她神志清醒，行动也很正常。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又脏又旧，但是收拾得很整齐。她在天桥楼梯旁稍微平整的地方，用捡来的塑料布支起简易帐篷，帐篷里面可以看到铺盖，旁边还有零星的家当。一把破椅子的框架上搭晾着一条毛巾。有时候早晨路过，会看见她从发黄的矿泉水瓶子倒水出来用毛巾擦脸，认真和仔细的神情不亚于我们早晨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还有一次天气晴好，看见她正用一把剪刀对着小半块镜子修剪自己刚洗过的头发。

一开始我以为她像其它流浪的乞丐一样，住个几天，就会连同她的帐篷和铺盖一起消失。但是她一直从秋住到了冬，从冬又住到了春，直到春夏交替的雨季。

因为修地铁，天桥下面被挖成了一个工地。天晴的时候黄尘飞扬，一到下雨便泥泞不堪。旁边是一条交通主干道，飞驰不绝的各类汽车让这里分外嘈杂和令人焦躁，根本无法想象睡在这里会是什么感受。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地铁施工，她和她的帐篷或许早就被城管给撵走了。这样恶劣的环境让我觉得她很可怜。深圳有太多追着人要钱的乞丐，消磨了这个城市里人们的同情心。她种种自尊的做法却让我尤为怜悯和尊敬。

我对她有无数的好奇和猜测，她的家呢？她的亲人呢？她为什么会露宿街头，住在这马路边？……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关注和担忧她的生活——如果那还能叫做生活的话。然而我也仅限于担忧，从没有采取过什么行动。虽然我很想帮帮她，跟她搭下话，但是心里却有太多的顾忌。毕竟这是一个百分之八十都是外地人的“移民城市”，毕竟每个人都有防备和保护的心理。我每次路过天桥都匆匆忙忙，虽然很想停一下，却又怕太唐突、怕被拒绝、怕惹麻烦上身、怕耽误时间、怕她误会我有什么企图、怕冒昧的施舍行为会伤了她的自尊心……

有一天，我的一个表妹来我这儿玩，我们俩路过天桥，表妹也注意到天桥下的婆婆，问我：“她怎么住在这里？”

我说：“不知道，住在这儿好长一段时间了。”

“她是乞丐吗？”

“应该不是，没见她讨东西的。”

当时我们俩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提着一些水果和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表妹拿了几个香蕉走到了她跟前。

“婆婆，吃香蕉。”

出乎我意料，她并没有怎么犹豫，笑咪咪地接过了香蕉，还用相当清楚的普通话说：“哦，好，好，谢谢你！”

表妹转身上天桥，她说：“慢点走，楼梯滑！”

表妹说：“哦，知道了。”

她亲切地挥了挥手，说，“好，去吧。”

眼前这幅情景，跟小时候在院子里碰到真正的邻家婆婆并无二致。

表妹的举动显然让我感到了羞愧。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步入了成人的世界，那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又或者天真善良的表妹才是真的把她当“邻居”，而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始终是一个住在天桥下的流浪者。

从那次以后，我也开始敢于接近一下她。每次收拾房间整理出来的杂物、收集到一定数量的饮料瓶，还有一些旧杂志书报，我都拿给她。有次拿了一只很大的纸箱给她，第二天发现变成了她帐篷里的“床垫”。

虽然一直很关注和同情这位特殊的“邻居”，但我的援助仅限于此，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名公司小职员，是深圳千万名普通的上班族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

深圳的秋冬是可爱的，一直很晴暖。不过到了雨季，那就是另一幅模样了。每每台风一过，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暴风雨之猛烈程度，我在内地的时候是很少见的。雨季来临时，天桥下的婆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难捱。她把帐篷从天桥旁边挪到了天桥底下，但无济于事。因为地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天桥的铁板片上，铁皮与铁皮之间的缝隙就像个筛子，把大雨筛成了稍小的雨水，和着乱成一团的击打声不停地往下掉。

在下着暴雨的傍晚，我看见她身披着塑料布，撑着一把翘了一个角的破雨伞坐在天桥下的雨水中。她的脚边流成了小河，她的帐篷像随时要漂走，她的家当全部被泡了水。路上的行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往家跑，没有人顾得上缩成一团、在雨中躲雨的老婆婆。

天将黑了，她晚上怎么睡呢？这一夜她怎么熬过去呢？

那一夜暴雨不断敲打着我床头的玻璃窗，我几度睁开眼睛，看着不断线的雨珠，翻来覆去，惴惴难眠。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雨还没有停。路过天桥，看见天桥下的婆婆仍然坐在那里，披着塑料布缩在雨伞下，像一颗蘑菇。她就那样在雨中坐了一夜。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可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送她一把更大的伞？给她一条暖和的毯子？给她几百块钱？打电话到附近的救助站？……唯有祈祷雨不要再下。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在几次大雨之后，天桥下的婆婆终于不见了。她连同她的帐篷和家当一起不见了。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下落如何。我再次路过那里，看着空空的地方，心头忐忑不安。有谁想过，这方寸大的天桥下曾是一个老婆婆的家呢？

很久以后，特别是遇到刮台风下暴雨的时节，我总会想起她，天桥下的婆婆。不知道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偶尔我也会心怀侥幸地猜测：也许她已经有了可以安身的去处；也许，有比我有勇气的好心人救助了她。

【注：这是一篇几年前写的旧文，曾发表于《龙岗文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