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桃花渡（2）

二、邂逅

从今后独自一人居深帏，

花树前明月下无人陪。

还恐那江湖风波舟失坠，

山长水阔阻人归。

　　不多时，江上一支竹排逆流而上，月下清影，竹排上，一人端坐抚琴，一人长身直立向烟雨小鱼微一拱手，道：“小可乘舟恰巧经过，听闻箫音，正是一曲良宵引，春月光霁。在下以歌琴相和，希冀没有破坏两位的雅兴。”

　　小鱼放下紫箫，朗声笑道：“箫琴自来相和，兄台琴艺高超，可否上岸一聚？”

　　“恭敬不如从命。”竹排之人高声应允，纵身一跃，跳上岸，系好竹排，与抱琴人向凉亭走来。

　　“北人！”

　　“南人？”

　　凉亭内外四人，大眼瞪小眼，面露尴尬，若是平时，南人北人并不鲜见，但正逢大战在即，如此相遇，气氛一时凝重。小鱼哈哈一笑，展扇道：“偶遇得巧，有缘何分南北？”

　　来人击节赞叹道：“正是如此，雅乐不分东西。”说罢，从容淡定的走进凉亭，恰是一束月光斜射，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直似神明降世。在他身后是一个抱琴少女，年约十七，八岁，一身淡粉色衣裙，眉目如画，神情安静。

　　双方在凉亭内碰面，彼此思量对方的身份背景，来历去向。烟雨少年时便闯荡江湖，对大江南北，各门各派，世事掌故，了如指掌。但自来人一入凉亭，他便细心观察，对方是除了北人装束之外，其他一概不清。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三路讨唐，升州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舰都部署曹彬的先锋官，墨白及他的师妹小雪。墨白不单单是文济先生的关门弟子，亦是诸弟子中惟一从军之人，在北地享有“琴策奇才”的美誉。他以此岛经过，正是从武德司急脚递来的消息：北汉重金遣刺客十八人向北而来，意在搅浑南北局势。

　　小岛的凉亭上有先圣手迹，他也常来排遣思绪，只是小岛偏居，平时很少人会乘船到这。骤闻江上有萧声，他也是极好奇，加上一些警惕。据说那十八人中，正有去年上元，夜访大庆殿后，飘然而去的，恰好会萧。他没有选择闪避，直接上岸面对来人，若有一丝端倪，凭他和师妹的配合，及距岸不远的宋军江舰，足以击杀任何来犯。待他上岸一看，是两个南人，文士打扮，在怡然自得的和萧自乐，似无军营或江湖之气。

　　各自落座，一时无言。还是小鱼率先打破僵局，他看中了少女怀抱的漆黑色长琴，少女娇弱，那把约莫三尺的琴，被她抱在怀中，似有点不胜负重，她却走得稳稳当当，看来有不弱的功底。琴面被遮挡，看不出是什么琴。他展扇，含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尊驾琴艺高超，不知尊姓大名？”

　　“涿郡人墨白，这是我的师妹小雪，不知兄台高姓？”

　　“真定人小鱼，这是我的兄长烟雨。当真是有缘，在这晚春的深夜，亦能碰上乐道中人。”小鱼呵呵笑着道。

　　“正是正是。”墨白不以为然的道。

　　“值此良辰美景，不如你我再合奏一曲，如何？”小鱼不顾烟雨在一旁的扯袖，兴致盎然地邀道。

　　合奏？合到猴年马月吗？墨白未上岸前，已听得二人的萧功，不是一般庸俗之辈，尤其是起手者，家学必定深厚，没有二十年功力，绝不可能将“良宵引”起得那样从容淡定，绵延醇厚。这烟雨应是起手者，看年纪相貌，与北汉来人，武德司画像颇吻合，合奏下来，也看不出什么东西，还不如交谈来得便利。他摆摆手，道：“江岸上下，你我已然合奏，江急浪高，小亭静寂，不若我们相聊几句，可好？”

　　烟雨神色一松，笑道：“不知墨白兄携妹到此，可是求学？”那小雪神色冷然，只是二八年华，看不出什么来历，墨白言谈举止，透着一股令行禁止的味道，他故意岔开套话。

　　“不然，小弟本是唐人，准备投往金陵从军，那宋人好不讲理，前番不是我们唐军牵制，他们哪能顺利攻灭蜀国。这番又来攻我金陵，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小弟义不容辞。若非这身打扮，亦不能从江陵城中脱身。看二位兄台，可是我国子民？”墨白轻轻巧巧的把自己揭了过来，反其道而行之，且看这二人神情和对答。

　　“原来……”烟雨心中一喜，正要接话，小鱼哗啦啦一声，打开扇子，截道：“原来墨白兄是唐人，不巧，我们兄弟二人是要往江陵的。乱中取道，大发横财。”他没有回应墨白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烟雨欣喜的神态早已落入墨白的眼里，他哈哈一笑，道：“兄台原是雅盗。小弟出城之前，见宋人旌旗招展，壁垒森严，来往设卡，恐怕要进入，难于上青天。”去年开始，江陵已被西南路行营列为禁区，大概只能用只许进不许出来形容了。

　　“再难如蜀道边飞驰，凝晕殿上拿书，我兄弟二人一样手到擒来。”小鱼笑盈盈的道。

　　小雪冷哼一声，细声说：“只怕未必。”墨白心知不妙，那小鱼只说蜀道倒没什么，世人均知蜀道难，难于上天。而凝晕殿，宋廷中枢，皇帝书房，别说是南唐北汉，就连一般的宋人都不知道有这个殿名。若非那年夏天，因为文济先生被皇帝召见，他随师到凝晕殿听候，还真不知道，这凝晕殿是朝东还是朝西。而小雪的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则本来便知道，二来也许正中对方下怀。

　　果然，烟雨神情大变，右手放在腰带玉扣上，眯着眼，看着对方；而小鱼只听小雪冷哼，心里便知：对方哪是唐人，分明是赤裸裸的宋人，而且绝非一般宋人。还有刚才的称呼，普通国人对宋人，均呼猪狗，以泄诸年死难在宋人手里的愤懑。对了！投军？这个借口千疮百孔，越是言之凿凿，神色坚定，越显得这涿郡唐人的谎话连篇。早在三月初，传来宋狗不惜卑躬屈膝，重金赠美，与辽猪签订互不侵伐协议，本国就已经禁止外来投军，以防军谍渗入。

　　这小雪不简单！他猛然有种舍曹刺雪的冲动。

　　墨白朗声长笑，站起，转身背对小鱼和烟雨，漫声吟道：“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唱完这首思乡唐诗，他顿了顿又缓声，道：“二位还是及早回晋阳，此距我宋军不远，同是一时豪杰，这等死地，你们是难以苟活。足下萧艺天人，望爱惜自身。”他坦然承认是宋人，这等胸襟非常人所能及。

　　烟雨愕然，与小鱼相互一眼，均看到对方眼里的荒谬。小鱼暗赞一声，打蛇随棍上，收扇，叹道：“墨白兄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们弟兄二人，本为汉国良家子，若非被狂徒驱使，这大凶之地，十死九生，奈何……”

　　墨白回过头，皱眉道：“狂徒？”

　　“正是，我兄长身中奇毒，若不按他们吩咐，待半月后，不能返回复命，定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小鱼神情惨然，以扇身抚额，半垂头，长叹一声，斜眼看到烟雨哭笑不得的表情，狡黠暗笑。

　　“不知他们有什么吩咐？”墨白回到石凳边，坐下，问道。

　　“我们兄弟二人平生最擅轻功，令我等秘匿行踪，潜入江陵，伺机散布谣言，探作部署，以刺杀曹彬。”小鱼没有隐瞒分毫，不单墨白小雪，容色一变，连烟雨也大喊一声，站起身，伸出手指，想要点在小鱼额头上，继而紧握成拳，咬牙切齿的坐下。

　　墨白见烟雨此等变态，心里对小鱼的说法，半信半疑，既然身中奇毒，为何听得自己一番不算劝慰的话，就主动告知？小鱼继续道：“本来此等泼天机密，我是不想吐露，但我们兄弟二人，自幼熟读圣贤经典，深知以一人之故，致使生灵涂地，即便功成，亦遗祸万年，我们兄弟可要下阿鼻地狱，永入畜生道，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说完，双手掩面，双肩耸动，似是禁不住良心的谴责，低泣阵阵。

　　小雪深受触动，她还记得那年的东京，不少佛门僧侣为躲避扑杀，逃到她家避难，父亲对他们执礼甚恭，年幼的她也听过大师们的佛偈；待她长大后，家中也常有佛门大德来往，佛家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日行一善，往生极乐，她更是身有所感。对小鱼由衷肺腑的自省，她收起刚才的不屑，放下长琴，想要伸手抚慰小鱼。

　　墨白轻咳一声，示意小雪莫要乱动。他拱手向小鱼和烟雨行礼，道：“两位兄台有此善心，是我宋国的福气。事已泄密，你二人现如今打算怎么做？”

　　烟雨铁青着脸，抿紧嘴，不说话，小鱼也只双手掩面。

　　小雪轻声道：“大师兄，不若我们回江陵去，找曹国…曹都部署，看他有什么善法？”

　　小鱼大喜，本来还是有点疑虑，因为那人的子女怎么会远蹈危地，这回差点连曹彬的表字都说出来了，寻常人等哪能直呼为尊者表字？还不正是说明小雪尊贵的身份吗？他放下手，握住烟雨的手，手指轻轻写下一个“雪”，示意师哥多留意那个小雪。烟雨现下也知小鱼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他仍恨恨的用劲握了握小鱼的小手，心中恼怒，早年就听说小鱼极喜邀三五好友，闺房作乐，难怪他对谁都不感兴趣。小鱼不明所以，以为师哥大喜过望，不小心用大了劲。

　　小鱼站起身，以袖拭泪，双手抱拳，道：“戴罪之身，身处嫌疑，不敢冒犯将军虎威。只愿贵国早做部署，以免混入魑魅魍魉，贻害苍生。我兄弟二人这便回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他话音一落，掉转身体，往外冲去，转瞬没了踪影，烟雨愣了愣，目视墨白小雪二人，狠狠地怒哼一声，甩袖而去。

　　小鱼这个举动，雷厉风行，说走就走，说散就散。小雪更是大为感动，这才是真义士，真君子的风范。而墨白原本也是半信半疑，听得小雪主动邀他们二人去面见都部署，虽觉不妥，尚算可控制；万万想不到，小鱼口吐机密，不忍杀伤，这般义薄云天，豪气冲霄。他不等小雪表态，也冲出凉亭，高声长啸，唤道：“小鱼兄弟，烟雨兄弟，切莫走急。小弟没有半点他想，只恨愚钝了些。小鱼兄弟，烟雨兄弟！”

　　未及走上百十步，江边一高一低，两个人背对着他，墨白知是小鱼和烟雨，心下暗赞，这兄弟二人，果然极擅轻功，一弹指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江边。他没有靠近，远远的，高声道：“小鱼兄弟，不妨随我去江陵，我国都部署帐下，郎中大夫，奇人异士众多，大家定能为你兄长寻觅到解决的良方。”

　　烟雨正恨恨地对小鱼低声说：“师弟，你怎么这生糊涂，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对方，不等若提醒对方早做防范？”

　　小鱼喜孜孜的拉着烟雨的手，说：“师哥，你见没见刚才的那个女孩，便是她了。”

　　“你啊！”烟雨恨铁不成钢，万万想不到，小鱼在这死生凶厄之地，仍想着闺房之乐。他大怒甩开小鱼的手，倒转身子，留个宽厚的背，对着小鱼。

　　小鱼呆头呆脑的说：“我啊？我什么？”他偏了偏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薄雾的墨白，小声说：“师哥，你记得等会我们进了江陵，什么都不要去探查，便是做出顺服就行。记得，千万别去探查他们的兵力营作。老实说，我有预感，即便我们是知道了宋军的部署，也逃不过要亡国的命运。”

　　烟雨没有回头，小鱼知他听着，继续说：“师哥，你知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吗？那天，我见他闭门会客，之后我在废纸堆中找到汉国之类的字眼……”烟雨霍然转身，瞪大双眼，神色紧张的看着他。小鱼长叹一口气，这番试探，不管结果，只看师哥的表情，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上前拉着师哥的手说：“师哥要保重哩。”烟雨被戳破了心底最大的隐秘，而今听得小鱼的话，不由大为感动，紧紧握着小鱼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小鱼松开手，又叮嘱了一番；“记得那个女孩，留给我。”烟雨神色古怪，极不情愿的点点头。小鱼嘻嘻笑着说：“师哥想歪了吧，小雪极可能是那个人的子女。”在那个人上，他加重了语气，烟雨仍不明所以，小鱼在他手心上写了个字，他心尖儿猛颤，不敢置信的用眼神质询小鱼。

　　小鱼轻声说：“暂时还不能确定，还得我们进了江陵才知道。我猜，她比曹彬的身份还要高。墨兄言之有理，我们兄弟二人若再推托，未免不识好歹了。”后半句，他离开烟雨，靠近墨白时高声说。

　　“如此甚好，那便随我回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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