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儿家

姥爷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玩儿家。

一

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人瘦，瘦成麻杆，他常拿自己开玩笑，说住院时候连医生护士看得都不忍心，他自己嘎嘎地乐，我们听来心里不是滋味，乐观的老头儿，想起什么当年勇都够沉醉一番。

姥爷家两个小院，前后连的过堂我小时候还钻过一回，探险一样，记得凯旋之后被训斥了一通——后院是姥爷藏老物件的地方，小孩是不让进的。我妈和我姨就是在这两个院长大的，妈说家里后院种着两棵柿子树，她那会儿秋天最盼的就是打柿子——两个小姑娘围在树下仰望着，父亲几下窜到树上，手里握着竹竿身手矫健，他必须非常小心，这是女儿们今天的甜点。住楼房的小孩没这份感触，我看见妈说得脸上现出了孩子气，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抱着兔爷的假小子。

得着机会跟姥爷打柿子是在两年前，妈极力撮合，我也有机会再次来到后院，其实我和姥爷都不好意思，隔辈的交流往往没那么细致。头几年腿脚不利索，姥爷已经不上树了，长长的竹挑儿末端绑了铁圈，拉出撑圆了挂上网子，这家伙事儿专门用来打柿子，外面见不着。几只贼喜鹊在房梢盯着，看来是算准了今天我这个新手上阵，想着来争一口吃食。

北京城里的柿子，十月就熟了，这种果子实惠好养，所以老家儿常见有种柿子的。打柿子没什么神秘，小铁圈套住了上边的梗，顺着环儿一撵，柿子就落网里了，整个过程关键在一个稳准柔，为什么柔呢，别甩出去。姥爷做示范，我自然是一学就会，连着几个都成功入框，姥爷高兴，一个劲的夸我，妈笑着用手拍打我肩上的土，学会了就行了，给你姥爷留几个。

后来我听说，姥爷没来得及收成，一夜的风雨赶在老人前面糟蹋了好东西，我默默祈祷着，希望那几只喜鹊能得些实惠。

二

前不久和一个作者见面，谈最近读的书和书中的人物，那气氛着实给周围不少压力，其实我是学别人打肿脸充胖子，人来疯罢了。作者说最近读了梁实秋的文，觉得踏实，进而喜欢起梁式文风，即推动情节上往往简单，细功夫全下在了小地方，生活的细节带给你切实的触感。

我想起了我的“小地方”，当时不觉得，现在说起来庆幸得很，原来这一辈子多少值得重新回味的镜头，可以一个个“逮”回来。

那时候姥爷的后背散发着光，我是个小屁孩，手里提着绳篓子追着这光，这是姥爷要带我钓鱼去。小时候有这个癖好，喜欢活物，尤其是抓活物，我在这方面简直不能自拔。向长辈哀求了几天，终于答应搬出家里的钓竿，说是钓竿，就是一根竹竿子，被鱼线一圈圈缠着，没漂儿，钩子卡在缝隙里，现在介绍起来土气，当时视为神物。

钓鱼得有鱼饵，对手都是河里的机灵鬼，想钓它们就要投其所好。姥爷和机灵鬼打了几十年交道。这饵料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谈其色变的害虫——苍蝇。好家伙，拿苍蝇当食儿，这可吓坏了我，姥爷则镇定的很，教我如何“炮制”新鲜的苍蝇饵。逮苍蝇重在一个位置，小怪物的复眼来回转，要躲在它的盲点可不容易，且等到一只苍蝇落定，伸出手卧在它的正后方，虎口缩弯朝着猎物，然后不等反应，快意识一步袭向苍蝇，向上一搂，合紧的拳头里要是感觉到有个小东西在胡乱撞，那你就成功了，往地下一摔，苍蝇受到重重一击，然后被收到了塑料袋里。

有了饵料就可以出发了，我跟在姥爷背后，心里怦怦直跳，我们的小苍蝇数量有限，能不能钓到鱼呢。那时候小河里最常见的是白条儿，型如其名，不同于鲫瓜子，肚子上一条白道，它们就在水面上层游，小的很，我们这回的目标就是这种鱼。

我第一次见人这么钓鱼——挂着苍蝇的鱼竿往水面上一扫，点几下立马上抬。不用说，鱼饵消耗得很快，我着急了，小孩脾气上涌，姥爷也拿我没辙。我让姥爷给我挂好饵，自己可再不愿碰那东西，高高悠起鱼竿，甩了出去，河面立时翻起了一道水花，姥爷眼睛发亮，比我还兴奋。“抬，抬啊！”我愣是被吓住了，手不听使唤，姥爷攥着我的手撩起竿，让人失望的重量，那是我们最后的小苍蝇。

回来路上，我咒骂着河里的一切，因为它们都在与我作对，让我钓不到鱼，我还向姥爷抱怨，姥爷也很生气，他也向我抱怨，最后那竿明明上钩了，都怪我抬慢了。

姥爷今年生了场大病，病情刚刚稳定，到了这个年龄，晚辈总要瞒着点长辈，这份心思让家里每个人心情沉重。我跟我妈说没问题的，姥爷能挺过来，他老人家修行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