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高粱掏出火柴说,点个亮瞅瞅吧,说着就要点火。
班长一脚把他踹趴下:奶奶的!你个傻蛋!每次上安全课都睡觉,指导员费半天劲儿讲的安全知识,全进了驴脑袋里了!谁他妈的让你带火柴进来的?这山洞里全他妈的是粉尘,沾火星就炸,这半座山都能炸塌喽,你娘连你的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李高粱挨了踢,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敢顶嘴。班长掐着李高粱的手,继续向山洞深处摸去,生怕他半道再弄出啥邪乎事来。我也加倍小心地跟在班长身后,猫着腰,伸长手臂摸索着地面,以便绕开障碍物,一边向前努力探视。
其实,我再睁大眼睛也是白费,班长手里那盏老掉牙的防爆灯,就像是伦敦街头大雾中的路灯,朦朦胧胧的,像蜡烛,更像鬼火,前面的巷道黑窟窿似的深不见底。在这漆黑的又未完全排净烟尘的洞里,我像得了白内障,基本处于半盲。
突然,一声爆炸,强烈的冲击波卷着浓烟和碎石,呼啸而来。班长把我和李高粱扑倒在地上,用身体掩护着我们,石屑打在安全帽上,像密集的雨点。幸亏离炸点还有一段路,要不然,十几斤重的石头砸下来,我们就成肉饼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这是1977年初冬,按团里安排,轮到我们连进老爷岭打战备山洞。这山洞是从开春就动工的,全团各个连队轮流进洞打眼放炮炸岩清渣运石,到我们来接手时,已经掘进六百多米了。
李高粱今天是第三次险些酿成大祸!要不是班长警惕性高,快速反应,及时制止,我们已经死过三次了,这会儿,恐怕早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二
早上吃了饭,班长指挥我们整理工具和装备,点验炸药雷管导火索。
今天轮到我们班担任爆破任务,我们上午的任务就是打完12个炮眼,装满炸药,午饭前引爆。吃完午饭休息后,山洞里烟尘排完,再进洞清理石渣。
一顿早饭吃了五个二两馒头、喝三碗棒馇粥、啃两大块咸菜疙瘩的李高粱,撑得肚子浑圆,叼根自己用旱烟碎末卷的一头粗一头细的“蛤蟆头”,美滋滋地喷云吐雾,傻呼呼的驴脸黑红黑红地直放光。每回看见李高粱吃饱饭后得意满足的这张脸,我就想,这驴脸的家伙是饿死鬼托生的吧?
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入伍的李高粱,刚来连里时,瘦得像整天在他家公社镇子那条街上唯一的饭馆门口蹭来蹭去的流浪狗。不到半年,吹气儿似的飞胖起来,原来刀条子似的窄长脸儿鼓了起来,更像是瘦驴养肥了,脸上长出些肉来了,黑长黑长的,像一张长条的高粱米面“锅出溜”饼子,滴溜溜老转来转去的俩黑眼珠子,像粘在长饼子上的两粒咸黑豆。
这家伙脸像驴一样长,吃得像驴一样多,也像驴一样有劲儿。一手扛着十几根钢扦子三四把大锤,另一只手还拎着全班十人的行军壶,每个壶里都灌满了热水。
也许班长就是看中他这一身蛮劲,才留他在班里的,要是我当班长,早把这傻家伙踹到炊事班喂猪去了!
突然,我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有些刺耳。妈的!这家伙违反安全规定,穿了带着铁钉的大头鞋!要是进了山洞,鞋底铁钉会和山洞里碎石摩擦磨出火星,如果洞内粉尘达到一定浓度,必然引发爆炸!真是那样的话,俺们还能活着走出来吗?
那时候的安全防护用具很简陋,多数得靠自身小心。进洞不准穿有铁钉的硬底儿鞋,就是一条严格纪律。李高粱肩上顶个空脑壳,除了吃,啥都不想,唯一记得的,就是冬天老爱穿鞋底钉了铁钉的大头鞋,因为他觉得,这声音走起来,咔咔地很牛逼。他老想着探亲或复员回家时,走在公社镇子大街石板路上,一下一下的踢出那金属的动静,一定能吸引姑娘们的注意。
我立马向班长告状,班长又骂道,留着你那带响的驴蹄子回家显摆去!马上给我滚回去脱了!李高粱颠颠地跑回帐篷换了棉布鞋。
我想,就这家伙一定是在着急换鞋时,忘了留下火柴!刚才一着急习惯性地顺手摸了出来。班长一顿骂,撵他回去换鞋,这一换鞋,就耽误了时间。
班长急着赶进度,进洞前须复述安全规则的环节被忽略了,同时也忽略了李高粱衣服兜里揣了火柴这个极其关键的也是极可能致命的细节。
大家急急忙忙奔上山坡,匆匆进了洞。
图片来源于网络三
我们的作业面是主巷道一侧的一条支巷。班长分配我和李高粱打炮眼,一上午要打出12个炮眼,装上炸药。我是特意要求打炮眼装炸药的,虽然累了些,但可以不参加清渣,下午能休息一小时。有这一小时,我可以看完第四册《静静的顿河》了。肖洛霍夫这老家伙描写的顿河地区彪悍的哥萨克浴血奋战和爱恨情仇,简直让我着迷,就是打炮眼时,我还惦记葛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到底如何。
或许就是老惦记葛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走了神,疏忽大意间,忘记班长交待的,要仔细检查李高粱装药的炮眼,让这马大哈的家伙埋下了这一天里第三次隐患。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先进仪器,施工作业只能靠人工土法。按山洞掘进操作条例规定,每次爆破时,三个以上爆破点,起爆要间隔三十秒到六十秒,是为了通过爆炸声音计算爆炸次数,以免漏掉哑炮引发事故。这个爆炸间隔时间的确定,是最简陋也最好操作的线控法,即由导火索的长度来控制起爆时间。
班长事先已经分别按十二个炮眼,剪了十二段不同长度的导火索,并依次贴上了号码。为了防止遗漏或临时出现其他情况,还让李高粱多带了一卷导火索。别说是李高粱带着这卷导火索会出事,就是当时我那种老惦记葛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的精神恍惚的状态,也一样会出事。
在叮叮当当的铁锤撞击钢钎的悦耳的原生态音乐中,我们按部就班地打完了十二个炮眼。到十一点四十分,全部装完了十二筒炸药和十二只雷管,分别插上了导火索,然后撤出了山洞。
班长让其他战友先去吃饭,留下我和李高粱等着查对爆破数量。他是看中我的细心和李高粱的胆大了,却不知我心里老想着葛里高利,再加上急着吃午饭,一着急,忘记按规定在出洞后点验工具和炸药雷管导火索,根本没发现李高粱负责的那卷备用导火索没带出来。
点燃十二根导火索,我和班长伏在三十米开外的土坡下等着查数,李高粱这时已经打起呼噜了。十二个炮眼起爆时间各间隔不超过一分钟,最慢二十分钟内也炸完了,这会工夫,李高粱竟然能睡着,真他妈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第一炮响过,我和班长一起数着,1、2、3……11……?我和班长一对眼儿,傻啦!真是怕啥来啥,今儿个哑炮让我们赶上了!没别的招,必须进洞排哑炮。
我立马捅醒了李高粱,告诉他有个哑炮!这二虎吧唧的傻蛋,呼一下跃起来就要进洞。班长半躺着一伸腿把他踹趴下,又骂,你个生牤子!傻蛋!这时进去,不等哑炮把你炸死,那粉尘就先把你呛死啦!
图片来源于网络四
约半个小时,班长带我和李高粱进洞了,于是,就发生了李高粱要点火柴照亮的愚蠢至极的举动!好在烟尘已基本排净,粉尘不超标,不然,这小子要是真点着了火柴……我不敢再想了。
就在我们向山洞深处走去时,似乎有些太赶巧儿的事便发生了,轰的一声,哑炮响了……
晚上,连里开会,分析哑炮事故原因,按作业程序一步步查找漏洞。我一下想起,李高粱负责的那卷备用导火索没带出来,这会不会是一个因素呢?
第二天,我们进洞勘察好几个小时,那卷备用导火索无影无踪,倒是找到了12号导火索。李高粱闷哧半天,突然一拍脑袋,妈呀一声,俺是不是把备用导火索接到12号炮眼上啦?班长一听,又踹了他一脚,气的无话可说。
后来,师里技师分析,哑炮原因就是那卷备用导火索。这卷导火索长度约二十米,燃烧时间比前11个炮眼错后约二十或至三十分钟,前面爆炸崩下的碎石压住了最后这条导火索,抽风机排风时,又再次引燃了它……
李高粱早晨穿带钉的大头鞋,装炸药时插错导火索,进洞排哑炮要点火照亮,这三个隐患有一个“响了”,我们就都成烈士了。
在整个冬天的施工中,指导员每天都拿我们这“一日三险”做活例子,反复强调安全、安全、安全……
四十年来,我常会想起这“一日三险”的经历,当然,也感谢班长的机警。
--The end--
作者:宋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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