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

  第十一条：希望为冬能到此地陪我度过这闲日。 

  曹为冬朦胧之中把耳机扯了下来，刚才他正要昏沉睡去又被突然切换的一首歌惊醒。机舱外云层浓重，看不见有一丝阳光穿透的影子，似乎也无风雨。他抬手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差不多到了。四十年的时间恍如隔世，再一次调整片刻呼吸，又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他看向清单的第十一条，叹了一口气，又闭眼细品了几秒，嘴上不自觉笑了。   

  下了飞机，为东把黑色长风衣理了理，走出机场时一阵疾风刮来把他刚理好的形象又吹散了。他远远看见那个站在风中举着“迎接曹为冬”的白色硬纸牌便径直走过去。

  “小梁，等很久了吧，抱歉我刚才在里面迷了会路，让你这么大风在这儿等着，实在过意不去。”   

  “曹叔，您说的太见外了，您能来见我伯，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为冬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和他一起上了蓝色的小车。车上温度暖和了起来，这时曹为冬才稍稍轻松了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梁聊起又璞的事情。两人聊着聊着又开始谈论起了此行的目的，气氛有一些凝重，为冬看向窗外顺势说起了周遭建筑，于是话题开始发散地很远。 

  为冬看到又璞的一刹那差点逃跑，他还是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问候了又璞。当时小梁带他走进那个房间，推开门时窗外的一抹阳光温存地映在他的脸上，那刻他还没注意看坐在窗前凝视花园春色的又璞。等他缓过神来，又璞已经转过身来，一脸温柔笑意地迎接着他，两人都有些出神。毕竟四十年的时间没见了，这次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以重聚，可以称得上是两人生命中历史性的一刻。之后的氛围就逐渐解冻，看得出来四十年并未在两人间生出嫌隙，聊起十多岁时的少年时光，两人还是兴致高昂得像重回旧日时光。   

  为冬和又璞吃完午饭后便同去了书店，途中他把自己从中国带来的口琴送给了又璞。“四十年前没来得及送出手的生日礼物，今天当作见面礼了。” 又璞很意外：“没想到当年唱的天之涯，地之角，而今真知交半零落了。”  “天下不是没有不散的宴席，恐怕是一开始这场宴席就没有坐齐过。” 两人便为时光消逝而悲戚，但好在今天还是重聚了。   

  为冬往教室飞奔去，早上他贪恋了睡眠，一闭眼竟差点迟到。今天是个重要日子，今天是学校校庆，他作为口琴队的成员，要站在中间的位置表演，这种时候还迟到自己以后就不要想着再摊上这等好事了。所以他火急火燎地掐着时间赶到了化妆间，彼时又璞已经整装完毕在焦急地等他。两人一碰头就开始换装练音，随后有条不紊地站在行列里等待上场。   

  “下面有请六年级三班的口琴队上场为大家表演口琴合奏《送别》！” 场下霎时响起整齐如惊雷般地掌声......   

  为冬吃了午饭后就开始蠢蠢欲动，几番试探撒娇之后得到父亲的首肯，也就两分钟之后他就脱下脚上胶鞋往坡上跑去。那日天清气爽，因为雨后缘故，草地上还沾有雨水，他跑在湿草地上声音低闷又踏出了积水溅起的清脆声。他的心情无比地舒畅，即将读初中的他决定要在这个假期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儿童时日。后来他沿路捡了一衣兜的鹅卵石，兜着抱着的和又璞挑选其中圆滑好使的。   

  少年们又从坡顶往下面田野河畔旁跑去。天上也时有时无地掉了几片阳光，混合在清风里，吹在人的脸上都是湿润温和的。两个人呆站在河边，河面上偶有群鸭游过，本是清风煦日伴儿郎。两人却执意要打破这份和谐漂亮的平衡，悄悄拿出自己搜集的鹅卵石，开始比赛着谁的抛物线更完美，谁抛的水花更大。远处坐着的老者忽然起身指着两人遥远的喊着：“你们两个小鬼在搞什么？看到鸭子在河上没得？” 两个人做了鬼脸，狂笑着你追我赶的逃离了“事故现场”。   

  为冬听到又璞说起这个就笑得不停，两人本意也不是打出多高大的水花，却是更想看看鸭子在水中受惊扑棱的傻样，也想和岸边老伯过过手。只是石头砸向水中引起的涟漪，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轻，渐渐地就被平静水面又吸收了去，仿似那颗石子如一粒尘埃，不知不觉就在欢声笑语中默默落定。   

  两个人在书店挑选了一些书，最近上架了一些菲利普·罗斯的文集，各自买了几本，也唏嘘感叹了几声。幸好他们出生在那样一个还有幸能在课堂上认识这位大师的时代。或许一个时代终将落幕，但总会有人记得这样的时代存在过，即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这个时间段的男孩子都是好动而文艺的，为冬和又璞也不例外，两人依旧吹着口琴，不同的是现在能吹更多的变奏，更多的曲目。而最爱的还是那首长亭外，古道边的《送别》。两人也热爱文学，古今中外的，凡是老师在课堂上稍提一句的大师，他们都留心记着。那样的时光里，两人看了巴尔扎克，了解了维克多雨果，喜欢马塞尔·普鲁斯特，但也能熟读唐诗宋词，也知《老残游记》。只是那样的时光里，似乎还未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继续往后的人生。   

  又璞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还有一个月了，我很感激你能来这里陪伴我。我的心愿也差不多都实现了。”  此生无憾这四个字他却始终无法开口。“徒有悔恨，但至少我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又璞生日那天，为冬把自己准备的一把新的口琴仔细用漂亮彩纸包装好。他激动迫不及待地希望又璞打开礼物时的表情是惊喜和满足的。也许因为太过激动，他把礼物盒放在房间时刻牢记要带上它。但在最后飞奔出门时却还是把礼物忘在了家里。等为冬想起口琴时，他已经站在又璞的家门口了。   

  那天生日来了很多同学，又璞成了众星捧着的明月。而如此璀璨的时候，女生的表白本应成为月下之花，为这美景再添新意。不过却成了两个好朋友感情的变故。   

  又璞最终委婉地拒绝了女生，并且表示自己并未有恋爱之想，但会收好这份心意，对她永存谢意。吃完蛋糕陆续送走了同学们。为冬难为情的向又璞道歉，还保证第二天会把礼物给他送来。却没想到，这一别，再见竟是四十年之后了。   

  今天为冬向又璞郑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又璞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似乎这句道歉现在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 

  还有一个周，这天为冬向又璞提起去海边的想法。两人也并无多想，喊上出租车，途中买了两瓶酒，带上杯子就去了有阳光沙滩和海的地方。晚霞倾洒了大片红光，两个人又碰了一次杯。又璞紧紧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揉搓几下直呼：“看来真是老了，喝几口身体就要散架咯。”  为冬伸手要夺走他手中的酒杯。又璞迅速地缩了回去，摇晃着杯中酒，“怎么？这种时候我还需要你来看管我了？” 随即他把酒杯对着火红的落日，往自己嘴边轻轻一抿，就把剩下的酒全部撒进了沙里。为冬也把酒倒进了沙中。两人静默，就这么对着落日，就像对着永恒。 

  过了很久，又璞转过头对为冬说：“我气了你四十年，可我为你骄傲。知道你这么过着，虽然我很愧疚，但是我无比开心。”  为冬有些伤感，红光映出了他眼角模糊的泪水，这一刻他很想拿出一把旧口琴，随便吹上一两句。 

  四十年前生日结束的时候，又璞支支吾吾地问他拒绝告白的做法怎么样。为冬心里有一丝侥幸，嘴上却吵着十分可惜。所以又璞不明他心意，一时间开始手足无措，语言也慌乱起来了。他告诉为冬自己可能生病了，为冬埋汰他道：“你大概是吃了几颗红豆就要得相思病了吧。”说完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又璞的反应。   

  “那我要说我就是吃了红豆，吃了很多，过量产生了不良反应呢？” 为冬就说：“那就把它们全都吐出来吧。”     

  又璞低头沉思，又抬头看了一眼为冬。他伸出手把为冬抱在怀里，声音瞬间沙哑，带着一丝乞求：“为冬，对不起。我不想失去这近似永恒存在的一刻，但如果你愿意，这次的宴席就不会散。” 为冬僵着身体，鬼使神差地慢慢推开了又璞，把目光慌乱地甩在别处。他四处观察，确认这一幕没被人瞧见后才从心里整理出了几个字。话到嘴边，“我做不到” 这四个字却扯得他撕心裂肺的痛。最终，他只对又璞说了句：“我不知道。”  又璞看着为冬离去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说：“ 我等着......”   

  今天是进手术室的日子，为冬和又璞的家人拿着摄像机陪着他一起面见了医生。又璞神情轻松，如释重负般的向每个人开始道别。两年前他被查出了胃癌，即使坚强如他也再也撑不下去了。五个月前他和自己的亲戚来到瑞士开始申请安乐死的项目，今天是执行之日。有自己的家人，最爱的人，大家一起陪伴着他走过人生最后的十几分钟，此时他既感激又幸福，对于死亡的恐惧早已被这份安宁感打败。摄像机记录着他与每个人的最后谈话。医生站在他身旁，又璞伸手握了握他，感谢他给了自己一个尽可能体面的离开方式。   

  为冬在注射时紧握又璞的手，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沙滩上又璞的话。看着又璞渐渐闭上了眼，意识弥留之际，为冬噙泪凑到他耳边道：“我也为你骄傲。”  又璞终于溢出了两行泪，脑海里盘旋着那天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没有任何东西得以恒久存在，然而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瞬即逝。” 于他而言，为冬的陪伴就是那转瞬即逝的恒久。 

  是时候说再见了，他在心里向每个人默念了一句再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