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月,我从保利麓谷林语这个城乡结合部,搬到了新地东方明珠另外一个城乡结合部。离上班的车程大约增加了五分钟。
整个暑假过完,秋季开班,我仍然每天早上于06:30准时醒来。等我磨磨蹭蹭的送完小孩上学,开着车出门的时候,路上正是上班高峰期。
在接近西二环的时候,有一段下坡路。路边种着两棵银杏树,树不大,不像初中时寝室楼的那棵银杏树高大而茂盛,,它们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树叶,长在那直戳向天空的树枝上,在秋风的拉扯下,颤颤巍巍。
之所以注意到这两棵树,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超长红绿灯。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跟随着车流,慢慢的移动着我的白色观致。等了很久,前面的车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静止在那里。
我扭头,往右边的车窗外望去。还是那两棵银杏树。瑟瑟的秋风吹落了它的叶子,飘到了一个老人的身上。她正弯着腰,捡着地上的白果。她捡得仔细而麻利。先是在树底下,紧接着,她利落地扒开了灌木丛,伸出手开始捡草根下的白果。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奶奶来,他们弯着腰劳作的样子是那样的相似。我的奶奶如同这位老人一样。总是在山林间,在田野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忙碌着。捡地主花、捡柑橘果,摘金银花、挖黄姜……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干着,驼着背、弯着腰、流着汗水,很是辛苦,却又无法安心地在家里坐上哪怕只有半天。
偶尔她会捶捶早已变形的脊柱。她的衣衫总是被汗湿,显在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她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白的黑的发丝间不是掉落着金银花就是枯枝败叶。
她每天都显得很劳累,脸上的笑容很少,似乎她的生命只有劳动。年幼的我并不喜欢她。这样一个只知道劳动,没有一点生活情趣的人。奶奶似乎也很难理解我。父母亲出门打工的日子里,总是逼迫我背着比自己还重的油菜籽,从很远的河沙走地回家。或者是要我在寒冷的冬天自己提着棉衣去冰冷的沟渠里洗。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很少,但是我必须得天天跟她睡觉。因为驼背,奶奶的枕头垫的很高很高。接近半卧的姿势,以至于后来自己一个人睡,没有高枕头的时候,我感觉忽然一下子跌进了深渊,仿佛是宝玉进入到了警幻仙境一般云里雾里中带着一丝恐惧。
和奶奶睡觉时间长了,我开始喜欢让她给我挠痒。她的手到处都是皲裂的口子,挠痒的时候根本就不用指甲,就用手掌在我的背上摩挲着。这是一种奇特的舒服的感觉。夏天很热,没有风扇。我让奶奶给我扇风,可是扇着扇着我还没睡着,奶奶的风却停了,哎,那时我总是不明白,奶奶扇风怎么这么不专心呢?
冬天的时候我也会跟奶奶一起出门。我可不愿意一直窝在家里。动也动不了,那和监禁有什么区别呢?奶奶出门是为了挖树兜,晚上烤火。我的表哥也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他的力气很大。奶奶总说他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我心里很不服气,难道我长大了就没出息吗?可是我却不愿意去挖树兜子。我连锄头都拿不太动呢。比起这样劳累的活,我更喜欢在漫山遍野捡树枝,那漫山遍野的泥土的气息,在冬天显得更加纯净。
奶奶一直干着这样的活,用她那佝偻的背,背着稻子、背着棉花、背着红薯藤、背着油菜籽、背着老树兜。一背就被背到了八十六岁。
那一年,我生完“蜜蜜”,做完月子回家,那天她守在门口笑盈盈的,见我抱着孩子,她伸出手,颤颤巍巍的要抱孩子。那双手仍然像龟裂的大地一般,又新增了许多黑色的老人斑,外加这两年长了一些廯,一双手竟不像一双手了。
我怕她没力气,把小孩儿摔了,便侧身把孩子交给了我妈。她仍然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眼光随着我妈手里的孩子转到沙发上去了。
7、8月,蜜蜜学会爬了,奶奶显得很是吃惊,她两手撑着椅子对我说:“哎呀,怎么就会爬了”那样子全然不像自己是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不像是养了儿子、女儿又看着孙女外甥长大的老人,也许他的记忆也随着年龄而失去了吧。
有天傍晚,我们吃完晚饭去还未见他回来。满村找,可就是没找到她的影子,晚上十二点了,还是没回来。我和母亲筋疲力尽,爸爸不在家。孩子还需要照看。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好像听到什么动静,让我赶紧下楼看。我见了她。她笑呵呵地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我问她:“你去哪儿啦?”她笑盈盈地说:“我在床上睡觉啊,睡了一夜。”
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明明一夜没回来,竟然说自己在床上睡觉?怎么还撒上谎了呢。好笑的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学会了撒谎。
等我去给她送早饭,却又不见了她的身影,村里人说在河边沙地里见着她了,那段时间村里的人都很怕她,她总是把别人的黄瓜、茄子、豆角全部摘回来。甚至把别人家的树也砍回来了。大家都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印象里的老年痴呆症是无法动弹,不能思考。可是,我的奶奶,她还会撒谎呢,怎么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呢?我无法理解,就像是我无法理解她的离开。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母亲去给她送饭。可是在门外叫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母亲进去叫,却见奶奶侧着身子,弯着腰在床上已经去了。
奶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我们而去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离我们而去了,我的孩子还只有十一个月,还没有叫她一声太太。
父亲不在家,左邻右舍从我家门前路过知道了奶奶去世的消息,放下手中的伙计,买鞭炮的买鞭炮,梳洗的梳洗。李妈妈要我把奶奶的身体弄直了,我摸着奶奶的手,已经凉了,那弯着的腰,也无法弄直了。
做法事的道士安排着把奶奶放进了黑漆漆的棺材里,那样驼的背,那样弯的腰,我们只得在奶奶的头下枕着厚厚的书,奶奶这辈子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劳动了一辈子,这会子,就让这些书伴他长眠吧,愿她来世不要那样辛苦操劳。
当我把她送上山,安眠在那边荒郊野地后,回来的路显得那样的漫长,以至于我走也走不动。浑身冒着冷汗,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的痛苦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我仿佛这会子才意识到,我再没有奶奶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用她那皲裂的手掌给我挠痒痒了。再也见不到她忙碌的,驼着背,弯着腰的背影了。
我的心里后悔的要命,我的灵魂悲愤于我曾经的无知。它在我的躯体内颤抖,紧缩在角落里,以至于我想呕吐。奶奶就这样离开了,她出现在我的梦里,披头散发的,凶神恶煞的,驼着背,弯着腰,说她没离开。我担心她在那边过的不好,嘱咐父亲给他多烧点纸钱。然而,除了嘱咐父亲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因为我这辈子真的没有奶奶了。
2
13岁的时候,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他有着白皙的皮肤和爽朗的笑容。
他性格开朗,心地善良,热爱自由。那是我和他成为朋友以后才了解的。
在成为好朋友之前,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也许我们曾许多次擦肩而过,在柑橘花香氤氲着的春日,在雨水叮咚的夏天,在秋风中,在白雪里。然而,那时,我们彼此谁不是谁的路人甲?
后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至于是从哪一天开始,记忆却变得消瘦不堪。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和他做朋友,因为自由,那是一种灵魂上的洒脱,勿需负责的轻松愉悦。
我热爱自由,无法忍受圈禁式的友情,却又不适事宜地责任心极重,所以我害怕别人对我热情,让我感觉承受不来,无法回报。而他,刚好。
我也不记得当时我们总在聊一些什么,回想起来只有耳边的笑声荡漾。
只记得我们曾一起沿着一条山涧而上,不知道走了多远,还有谁一路同行。
只记得他曾鼓励我要学好数学,可我总是漫不经心。
只记得他曾安慰我说肾结石不是什么可怕的病,让我不要为妈妈的病情太过担心。
……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无关岁月沧桑。
然而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他忽然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无声、无色、无形,仿佛这个人从未在我身边出现一样。
当我意识到的那一天,心里慌张极了,我想跑到他跟前问问他,你去哪里了?我想拍着他的肩膀说,嘿!伙计,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我想好好跟他说一声:再见,珍重!
可是,回应我的慌张的,只有静默的空气,和10月开始萧瑟的秋风。我走在小镇熙熙攘攘的街上,眼前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是他的脸庞。
从那一天开始,记忆的武器开始在夜里来袭,那些我们一起上过的课,算过的题,用过的稿纸,坐过的座位,走过的路都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我的梦里。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嘲讽我曾经的漫不经心,相对于我灵魂对于自由的渴望,我的梦已经不羁成魔。多年以后,我从梦里醒来,我们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是那间青砖灰瓦的教室,阳光从瓦缝中洒进来,黄老师在讲台上讲着物理力学题,他侧着身拿着笔对我说,对!就是这种解法。
当我终于睁开眼睛,是一种时空穿越的错觉。在这些梦魇相隔的许多个白昼,有多少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告诉我关于他的近况,可是我的心里却愈是悲凉,因为我知道啊,那个性格开朗,心地善良,热爱自由的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不再。那间青砖灰瓦,阳光从瓦缝中洒进来的教室已一去不复返。那个风华正茂,谈笑风生的黄老师还是黄老师,却再也不是那个教初三64班的黄老师了。
我们走散了,在人群里,在岔路上,渐行渐远。天空还是那片天空,春天仍然有柑橘花氤氲,夏日雨水仍然叮咚,秋风依然萧瑟,白雪照旧纷飞,斗转星移,变化的不只沧海桑田,还有我们各自的人生。
在我们行走的路上,走散的又岂止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所有的朋友都会我们而去,所有的亲人都将远离。米兰·昆德拉说,生命总是像一张草图,但草图还不确切,因为一张草图是某件事物的雏形,而我们生命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只有到达生命的尽头,我们才得以知道你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模样?它匆匆的经历着,于千万人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地相遇,与人成为朋友,成为谁的亲人,然后再一一别离,迟一点或者早一点,直到谁也不是谁的路人甲。
仿佛是那样的悲凉啊,相对于我的梦来说,人类的灵魂却又是那样桀骜,在这样悲凉的大结局前,有人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生命沉重结局面前,总要有些轻盈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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