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秦朗天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怎么现在每天下班你都第一个扑出去,班也不加了,review也不做了。”
高原从包里取出小梳子,理一理花高价做的发型,随口道:“我有事。”
秦朗天好奇道:“什么事啊?”
高原看他一眼:“不告诉你,好奇死你。”
等连连赶到摄影班,已经迟到了,每个人桌前都堆满了各种长枪短炮。
高原入了圈才知道,原来每种器材都有外号:长焦叫“大白”,拍鸟叫“打鸟”,套机原配镜头叫“狗头镜”……
每样器材都价值不菲,光套机和镜头,就花了高原两个多月的工资,难怪听人说:玩摄影穷三代。
注定只能是有钱人的玩物。
再加上近来入手了不少身外物,几乎要掏空她的积蓄,存钱给母亲治病只能当作笑话,听过就算。
日渐,高原觉得颇为吃力,只能咬牙勉力支撑。
衣服,鞋子,仍然天天换着穿,每天都不重样,邵微赞同道:“对嘛,就要舍得花钱投资自己。”
开会大家一起讨论方案,高原直接把方案扔到对方面前:“请产品团队细化了再提过来。”
同事小声提醒她:“我们只是支撑团队。”
高原丝毫不以为然。
一日,陈静将项目组的需求提过来,时间紧迫,要求外包团队三日内必须完工。
高原一口回绝道:“这是你们项目组的工作。”
众所众知,C厂的外包员工是转为正式员工的第一候补人选,为获得内推名额,一直任劳任怨替正式员工承担了许多额外工作。以至于很多正式员工只要动动嘴皮子,就业绩斐然。
其中,以赵春来团队最甚。
以前,高原看着外包同事被欺压,也只敢怒不敢言,这回陈静把新需提过来时,她便斩钉截铁一口回绝。
陈静碰了一鼻子灰,面上很尴尬,只能压低声音道:“以前都是这么操作的。”
高原一点也不松口:“以前是以前,外包同事也有很多工作要做。”
陈静不便同她当场理论,看她一眼,掉头离去。
下午赵春来找她谈话,高原心想:装模作样的又不知道搞什么名堂?遂合上电脑跟他进入会议室。
只听赵春来这样开场道:“PR这个岗位对情商的要求很高。特别是业务线的PR,绝对不可以由情商低的人来做。”
高原沉默着没作声,心想:不是我领导,凭什么来教训我?
赵春来见她不说话,颇有深意地说道:“平时同事们闲聊的时候,都在议论你。”
高原下意识地问道:“说我什么?”
赵春来眯起眼,说道:“说你情商低,难沟通。”
高原在C厂待了三年五载,不知遭遇过多少回莫名其妙的攻击,她自认在这方面已修成心得,练得刀枪不入。
但面对赵春来,她竟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反感地打断他:“今天找我谈到底什么事?”
赵春来点燃一根烟,吸一口,一字一句说道:“向陈静道歉,然后把工作安排下去。”
高原冷冷回道:“原来是说人来的。”
赵春来说道:“我是教你,一朝天子一朝臣,别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高原想也没想站起身,一把拉开会议室大门:“赵总,这儿不能抽烟。”
赵春来脸色一变,慢慢站起身,盯着高原看了几秒钟,才伸手掐灭香烟,步出会议室。
下班时分,高原在楼下碰见邵微,邵微奇怪道:“怎么整个下午都黑着一张脸?”
高原把白天的事情简略说了说。
邵微骇笑,问道:“要告诉李钊吗?”
高原悻悻道:“占上风的人是我。”
邵微对她刮目相看:“有两下子啊。你不诉苦,他反而更会为你出头。”
高原听了哭笑不得。
她托着头问道:“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友好些?今天他攻击我,明天我要用更极端的方法十倍讨回来,然后他再报仇,这样没完没了……”
邵微轻描淡写道:“这就是这里头的生存法则。”
高原若有所思地努努嘴:“那么,外面呢?”
邵微微微一怔,转头望着高墙外的天边,过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但外面过得都不如这里好。”
高原低下头,轻轻揉按着眉心,不再说话。
邵微推了推她,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看我有什么不一样了?”
高原狐疑地端详了她片刻,忽然瞪圆眼睛低呼道:“你去割过下巴啦?”
邵微一副受不了你们乡下人的表情,翻了个白眼:“什么割下巴?这叫线雕。”
她划着手机递给高原看:“就是这个原理,大肉包变小V脸,半个小时搞定。”
高原仔细看了一会儿,挤鼻弄眼地摇头道:“看着都疼。”
邵微正色道:“不疼,一点都不疼,大家都在做。”
高原从玻璃门的倒影中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一入互联网行业就如同跨入了早衰行列一般,一张脸早已没法看了。
怪不得蒲冬梅要早早抽身离场。
邵微在一旁煽风点火道:“看你两个大黑眼圈重得跟熊猫似的,下回等我补线,一块儿呗。”
高原坐上回家的班车,眯着眼头一歪就睡着了。
自从季度考核成绩出来后,有眼色的同事们都纷纷上来套近乎,手上的工作大多分下去,工作量并不大,为何仍感到如此累?
那是一种身心分离的强烈疲惫感,即使身体熟睡了,心却始终停不下来,不知道马不停蹄在追赶着什么,却永远都追不上,疲于奔命。
明天,明天得再去买套移轴镜,可这个月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要不还是等下个月再说吧。
高原这样想着,昏昏睡去。
好不容易过一个不加班的周末,正值药师佛诞辰,高妈入院数日迟迟查不出病因,忧心愁愁,一早拉着女儿去药王庙上香。
“难得多睡会儿,你就放过我吧。”高原从床上被拽起来,睡眼惺忪。
“你看看你,眼圈发黑,脸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一看就是气血不足,快跟我去求药王菩萨保佑身体好。”高妈开始数落道。
高原知道不依着母亲势必没完没了,只得不情愿地起床梳洗更衣,陪她出门。
“你腿怎么了?”高妈见她一瘸一拐,不禁问道。
“在家跳了两天绳,把筋拉伤了。”高原捏一把肚子上的层层肉浪,嫌弃道:“没看到这里的肉又多了一圈。”
“去健身房办卡练嘛,在家瞎跳什么啊。”高妈嘟囔道。
“我也想啊,你看我哪有时间。”高原边穿鞋边回道。
“你最近的时间都花在拍照上了吧,工作很闲吗?”高妈质疑道。
“妈,再不走赶不上领斋饭了。”高原堵上她的嘴。
她脚背肿了一块,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地套上细高跟,踉跄着步履不稳,腰侧肉峦随着高高低低的动作微微颤抖,活像一只单脚独立的小母鸡。
正值药师佛诞,药王庙人山人海,高原被挤在一堆堆香和蜡烛里头,晕头转向难以前行,高妈一直在身旁嘀咕道:“崴了脚还穿什么高跟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高原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喘着气,对高妈挥手道:“人太多挤不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高原坐在花坛边休息,抬眼目扫之处满是背着香袋的老太太,突然,恍惚间在人潮中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高原的心漏跳了半拍,连忙起身,往后庭的方向追去,这时腿也不疼了,脚步无比稳健。
寺庙的后庭相较于前院没那么多人,高原快步追上,挥手低喊道:“老板!”
对方转过脸来,高原尴尬地收回了手。
那人同李钊差不多身量,看上去年轻一些,也理一个简单利索的平头,可能留了络腮胡的缘故,面部线条硬朗许多。
对方露出友善的微笑,主动开口道:“在找人?”
高原放下手,讪讪地说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没关系,我也在找人。”年轻男子的举止斯文得体,十分有修养。
“你同我一位朋友长得很像。”高原抱歉地解释道。
“今天都是求医拜佛来的,你朋友也身体不好?”年轻男子敏锐地问道。
“呃……不……”高原愣了一下,才低头讪笑自己被冲昏了头,李钊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她留意到对方穿一条暗红色的灯芯绒长裤,本是十分咋目的颜色,但穿在他身上,配上清爽的白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是高原喜欢的品味。
忽然,只见他扬起手挥一挥,目光落在高原的身后,高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去,只见另一名同他差不多穿着打扮的男人立在门口。
“我朋友来了,先走了。”年轻男子同高原告别,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端详着她,若有所思地说道:“配小脚裤,或许会更好。”
高原瞠目结舌,一下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才知道他在评价自己的着装。
年轻男子温文有礼地对她点一点头,遂与同伴离去。
这时,高妈举着点好的三柱香寻过来,唠叨女儿:“半天都找不到人,怎么跑这儿来了。快进去拜拜。”
她把香塞在高原手里,推搡着她进大殿,人潮涌动,高原被踩了几脚,脚背更疼了。
她皱眉挣扎道:“我又没生病,就不拜了吧。”
高妈瞪眼一挥手:“谁说一定身体有病才来拜的啊。”
“除了身体还会哪里有病?”高原奇怪道。
高妈用手戳了戳她的脑袋,念叨:“你说你快三十了连对象都没一个,不是这里出毛病是哪里出毛病了啊?还不快进去拜拜,求菩萨保佑你找个好老公。”
高原被她的无稽之谈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白眼,举着香投降:“好好好,我进去拜就是了。”
母亲大呼小叫道:“拜我干嘛,进去拜菩萨啊。”
高原进了大殿才发现,今天人多不是没道理,除了药师佛诞外,藏传佛的酥油花展也在这里举办。
好不容易排到上香的队伍,轮到她举香磕头又许愿,总算完事,侧着身让道准备离开,身后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站不稳向前扑去,膝盖一软跪在了旁边的酥油花雕饰上。
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前朝拜,只短短几秒钟的功夫,空出的蒲团前面又被挤得水泄不通,不曾有人留意到旁侧的这一幕。
高原赶紧起身,只见精美的酥油花图案已经变形,留出两个凹陷下去的窟窿,这里气候不比西北干燥,酥油花已微微出油,昏暗的灯光下似在泛泪,高原的裤腿上也是油湿一片。
身上的一套是今秋高定,高原有些心疼,只得顶着两个油印子走了出去。
高妈见了直呼:“怎么这么不小心?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妈,”高原回头望一眼人满为患的大殿,问道:“我把酥油花压瘫了都没人管,你说这么多人,菩萨怎么顾得上哪个是哪个?”
高妈抚着胸说道:“还好没发现,要是被发现了,今天的香火钱倒贴都不够。”
高原伸手问道:“你是不是求了两个健康符?给我一个罢,送同事。”
高妈从包里取出一个递给她,问道:“就是你同事的女朋友?年纪轻轻得了胃癌的姑娘?”
高原点头道:“好久没去探望她了,一会儿路过去医院瞧瞧。”
高妈叹一口气道:“年纪轻轻好可怜呐,今天应该叫她也来拜拜。”
高原挽着母亲的胳膊,往车站的方向走去:“她哪里走得动,经常整条脊柱疼。”
高妈愣了一下,长久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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