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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最后的旋律

【短篇小说】最后的旋律

作者: 七月默涵 | 来源:发表于2020-12-05 09:35 被阅读0次

    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活脱脱如一段枯木。一个白衣白帽的小护士正在给她打针。盐水瓶用尼龙网兜兜着,倒挂在墙上一颗粗大的铁钉上。不时有闪亮的水泡咕噜咕噜往上冒。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妇人双手提着被角,把身子弯成弓形,待护士刚把针头拔出,便赶紧将被子掖好,又俯下身去跟老人轻轻耳语着。

    偌大一个房间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地板上凌乱不堪,到处散着旧书、废纸、鞋子和破袜子,像是刚搬完家还没有打扫似的。床对面的屋角很暗,摆着一架大钢琴,这是房间里唯一能引人注意的物件,用绿天鹅绒琴罩罩着,上面的一束花大概已经摆了好几天了,花瓣早已掉光,只剩下枯黄的枝条,光秃秃地搭拉着脑袋,凄凄凉凉地站在花瓶里。

    我轻轻地咳嗽一声,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来。老妇人一脸的惊喜。

    “你.....你.....真得来了,来了......”她赶紧绕过床,迎了过来,一边嗫嚅着说。

    她还是那个模样,颀长,白皙;但早已失去我记忆中那种矜持华贵的气度。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许多道道,那双原来很动人的大眼睛,被青黑的晕包围着。

    陷在枕头中间那颗骷髅似的脑袋动了一下,黑洞似的两个眼眶里有奕奕的光彩闪出。

    “过两个小时再打一针。”小护士说着,径直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厨房响起哗哗的水声,夹杂着铝制器皿碰击的响声。

    “他能说话吗?”我问。

    老妇人微微一摇头,一边掏出手绢擦眼泪,一边呜咽着吐出几个字来,“听觉还好......”

    果然,那老人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我接到电话后就赶来看你啦!”我弯下身子,在老人耳边说。

    那双黑洞似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他一辈子迷恋音乐,又特别崇拜你,这时候你来看他.....”老妇人尽力想让脸上有出笑容来,然而没说上几句话,又低声抽泣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的《第一次交响》演出,后来又灌了唱片,一夜之间成了名人。于是,音乐爱好者和有对名人崇拜癖的听众写信给我,求签名,要照片,索取音乐入场劵......。

    眼前这个老人,那时刚步入中年,他仗着跟我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捧着一大摞抄写得十分端正的乐谱找上门来。

    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似乎是搭在双方妻子那条线上的。所以第一次,他们是夫妻双双而至。那时我为图清净,住在郊区。他俩远道而来,我只好放下写了一半的曲子,去接待两位不速之客。

    我妻子陪着那位多年不来往的远房表姐聊天,而所谓的表姐夫一屁股坐在我的钢琴面前,大段大段的将他的得意之作演奏给我听。

    他不时地停下来,去回忆自己年轻时去法国学钢琴的情景。每当说到某个名教授或大音乐厅的名字时,他的眼睛就会亮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会发颤。

    不过他的钢琴学的不怎么样,他说后来又改弄作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弄”作曲。出于礼貌,也不便责问。

    一个小时后,我给他下了结论,充其量精通乐理、指法娴熟的音乐匠。作品也罢,演凑也罢,都如毫无灵魂的行尸走肉——干涩、呆板,了无生机。有时候会走向一个极端,疯疯癫癫,杂乱无章——他却郑重的提醒我,这里充满激情。

    初次见面,自然不便说什么。我含糊其辞地点点头、笑笑。而他却马上兴奋起来,把一摞乐谱全推到我面前——

    “要得吆,请你一定推荐啦!”一口四川普通话。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们就多来往啦。”

    那位身材颀长,长得很漂亮的表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后。

    这位表姐曾经在话剧团呆过,为和人争演贵妇人的角色败北,负气离开剧团,下嫁一个富商弟子,热心地支持丈夫弄音乐(她也说弄)舞台上没演成贵妇人的角色,生活中却处处显得雍容华贵。她这会儿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有那妩媚大方的一笑,都叫你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多来往。

    那天他们离去的很早,说是下午要赶去一个音乐沙龙——参加的都是音乐界的名流云云。临走时,那位表姐很得体的暗示,如果我愿意加入那个沙龙,她愿意为我引荐。我又用含糊其辞“啊——啊——”把她打发了。

    他们走后,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很粗俗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真他妈的见鬼了!中断了的乐思再也找不回来了。原先写下的旋律也变得阴阳古怪,怎么也续不下去了。我恨恨地把一只瓷猫摔破在地板上,好久没搭理妻子。

    偏偏表姐那“常来往”的预告还真不是一句客气话。后来,所谓的表姐夫三天两头来,我常常被迫停下手中的工作去听他相当娴熟却味同嚼蜡的演奏。更苦的是“多提宝贵意见”,“斧正”——接下来自然是“推荐推荐......

    长此以往绝对无法忍受,我没法工作下去了。我也断定,这个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根本不是“弄”音乐这块料。他却自视甚高,老觉得怀才不遇。他的每一部大作的扉页上的题词不是献给阿波罗就是献给迪思,有时候更干脆“你听,听,贝多芬,我沿着他的脚步走来。

    后来我还听乐团的同事告诉我,这位表姐夫在A市的音乐 沙龙里逢人便吹他的作品,说它们是如何让我敬佩、欣赏,马上就要由我推荐给乐团公开演出啦....

    我决定终止这无聊的游戏,什么远房亲戚,不需要这样的瓜葛。我找他作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鉴于教训,我不再用意思含混的点头来引起他的自我陶醉,只是简单明了告诉他:我个人认为,他的全部作品没有任何艺术价值,与其这样胡闹下去,不如认认真真拨打他的算盘(他原本是银行的职员)

    他听着,脸涨的通红,不停地掏出手绢擦汗。

    “你.....你也这么说?”他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一双小眼睛在金丝边眼镜后头眨个不停。

    我们最后闹翻是一个礼拜后的事。那天刚好碰上我为乐团排演冯.威廉斯的《小调第六交响曲》而大动肝火。这是英国战后第一部宏伟的交响乐,难度很打,全团没有一个人能吃透作曲家在那些喧嚣与骚动里隐含着的题旨。

    我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偏偏那位表姐夫赶在这个下午闯到我家里,挟着一摞抄袭来的乐谱,诳我说这是他多次修改过的习作——现在想来,他无非是想借此给我留下一点好印象挽回点面子吧?我当时气得差点动了手。我揭穿了他的把戏,骂他无聊、无耻。

    他匆匆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乐谱狼狈地逃出门去,从那以后再没来过。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始终没有再见过面。偶尔听到消息说,这位表姐夫无论生活好坏,依然在写他的交响乐和赋格曲,只是不再找人推荐,A市的沙龙也不见了他们夫妇的身影。

    这些年来,我倒想找个机会为二十多年前的粗暴行为向他们道个歉。可是乐团事多;二来呢,我也总鼓不起勇气,也便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兑现。没想到突然接到了表姐的电话,表姐夫不久于人世,极渴望见我一面....

    身后有镊子落在铝盒里轻轻的咔嚓声,小护士拿着一只体温表和一付血压计走了出来。表姐接过体温表,替病人塞进嘴里,小护士开始为病人量血压。表姐趁机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我跟她到厨房去。

    “是这样的,兄弟.....”表姐一边说着,泪水情不自禁流淌出来,“他的肝癌半年前就到了晚期。几天前,他忽然要我把他的乐谱手稿全部拿出来,让我在钢琴上弹给他听,弹完就烧掉,烧了两天,那时他还能说话,他看着被火吞噬的乐谱,哭了起来.....后来他提到你的名字......”

    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羞惭的低下了头。

    表姐拿出一份乐谱,说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她没有舍得烧掉。她直视着我,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露出乞求的光。

    我身子一阵发颤,心头涌出一阵热浪,我说:“把乐谱给我。”沙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我们回到房间时,病人已经量完了体温和血压。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捏着被子,枯井似的眼眶里,露出惊慌的神色,那样子真像一个顽童生怕别人拒绝他转弯抹角的请求。

    我朝钢琴走去时,冲他友好地笑笑,然后转身掀开琴罩。打开琴谱,扉页上是一行法文题词:献给爱妻。

    我轻轻地在琴键上敲出几个和弦。旋律很简单,构思也不怎么新鲜。只是在轻柔的乐曲中蕴含着一丝悲凉,几分深沉。好像还有一种歉疚与追悔的情绪,都显得很自然,有生气。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不知演奏过多少乐曲,大多是自己喜欢的作品,都能过目成诵,无须翻乐谱就可以一口气把曲子弹完。这对老夫妻也知道我的习惯,于是我故意将头望向天花板,手在琴键上移动着。

    我想着这个老人的一生,想着他那执着无望的努力,可敬又可恼的固执,还有那么多的心酸......我要用全部的心灵去体会另一端苍老失败的心如何向世界倾诉他的情感,用心去表现那股缓缓流动的悲怆之河如何在大山谷里流淌.....

    我不知道曲子是什么时候弹完的,直到最后几个音符消失在茫无际涯的虚无之中,我仍然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些灰色的音符向远处飘去,直到耳边响起一阵压抑的哭泣声,这才猛然醒来。一转身,正看见喘着粗气端坐在床头的病人,两只青筋直露的大手紧紧握着老妇人白皙的手,目光里满是期待。

    表姐一脸的泪。小护士轻轻侧过脸去。

    我被眼前的画面镇住了,接着很快明白过来。我慢慢站起,走到病人身边,拉着那只皮包骨的手,连声说:“好极了,好极了......”

    这时,那双小眼睛顿时射出两道亮光,两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黑洞里慢慢渗出,紧接着,只听见病人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一阵,那颗骷髅似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向乐团请了两天假,参加了表姐夫的追悼会,又叫来妻子帮忙料理丧事,这才心情沉重地与表姐告别。先前那种负疚的心情现在变得像犯了罪一般。

    表姐深深叹了口气说:“他死的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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