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原本都比较集中地住在西边，由于东边离着县城近，越来越多的人家把新房盖在了东边。渐渐地，西边没什么年轻人了，剩下的多是一些破旧的房屋，以及打算在旧屋中了此一生的老人。

这片衰败的老区，缺少年轻的血液，时间像小溪缓缓流淌，寂静无声。几缕袅袅的炊烟，零星的犬吠，透露出这片世界的孤寂和无言。宽宽窄窄的路，如血管交错纵横，临街的院墙被岁月剥去皮肤，颓垣断壁随处可见。曾经的川流不息，如今空空如也。

有一条小巷，深处只有一户人家。两侧的墙，高大的树，让这条巷子在晴天也感觉阴暗，再加上安静的氛围，让人心生未知与恐惧。我们不知道里面住的谁，是谁的亲戚，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敢进去。只是每次路过，感到很好奇，都要往里面瞅一瞅。有时往巷子里扔一个石头，听到些许动静，便撒丫子就跑。后来听说，里面住着一个老太太，是一个哑巴，腿脚很不灵便，有时会在巷子口一个人坐着。

一块儿玩的小伙伴中，有个人提议道：“我听别人说，那个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们在地上画个圈，吐口痰，然后用力跺一脚，就是骂人的意思。我们去做逗逗她吧，反正也跑得快，老太太追不上。”

有一次，我们三四个人，看到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巷口坐着，无言无语，不声不响。于是，我们做起了恶作剧，一起在地上画圈，然后吐痰，使劲跺了一脚。我们看到，老太太站了起来，捡起石头，就往我们这里扔过来。她肯定是气坏了。我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感到害怕，怕她追过来，也害怕她记住我们。从此以后，我遇到这个巷子都会绕着走。

时过境迁，我已离家近20年。期间经常回村子，知道那片旧屋大部分已坍塌，连同屋子的主人，也一同被岁月掩埋。那个曾经被我们戏弄过的老太太，应该也已不在人世。她活着的时候已经是独居了，离世的时候不知是否有人在身旁，死后是否有人将她入土为安。身为一个残疾人，生前一定受到过太多的歧视与委屈，因为有太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以取笑与戏弄别人为乐，且不为此而羞耻。想想她以前也是一个小丫头，是父母亲人手掌中的宝贝，享受着至亲给予的疼爱。即使在她老去的时候，这种疼爱也是她内心中最温暖的回忆。从这个角度讲，她永远都是那个希望被人疼爱的小孩，从来不曾长大，始终在心里某个地方等待着。她走的时候，回忆起那些疼爱的美好，想必内心如花盛开，然而那些充满歧视的冷漠，那些戳人肺腑的侮辱，又让她心生怨恨，或是怨苍天的无眼，或是恨亲人的离开，抑或是深叹自己命运多舛。渴望与失望交织，只剩无奈的叹息。

埋藏的往事，伤害的罪孽，无论多么不光彩，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不能因为是孩子，就要被掩盖与美化。我们应该承认，我们应该反思，我们应该深以为耻，并为此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