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口溜古来有之,它是民间流行的一种口头韵文,句子长短不齐,纯用押韵口语,念起来顺口意思明确。它很类似于民谣或儿歌,但它又比它们具有更深刻的内涵和逻辑性、实用性。
顺口溜是专门针对某一事件,而由民间集体创作而成,它反映了老百姓心中所想,也反映了老百姓心中所愿。它可以反映当地气候变化,也可以反映不同时刻的物候规律。当代的一些顺口溜多与时政有关,反映并讽刺了一些社会和官场中的不良现象,在褒贬意义上有鲜明的倾向性。
总之顺口溜是一种民间文学现象,它言简意赅,语言简单,通俗易懂易记,是传播一定理念和科学道理的民间语言形式。这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一种口头文学形式,顺口溜朗朗上口,音韵悦耳,好念好记,幽默诙谐,生动形象,切中时弊,大人小孩都喜欢。正因为如此,顺口溜传播起来快速、广泛,一段顺口溜采用任何一种方言念颂都不存在障碍。中国各地都有顺口溜这种语言形式,四川是创作顺口溜作品的大省之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是我们这批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所生之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这个年代是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是中国政治生活最为复杂的年代。过去的地主士绅、达官贵人都被踩在了脚下,一夜之间成了社会底层,成为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那个动荡年代,出现了许多人间的悲欢离合,也发生了许多令人唏嘘的故事。
疑似蜀华后街三十年代照片蜀华后街(四十年代前称为“锦江街”)有这么一家人,母亲是老川大(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才女,毕业后教过书,后因男人不幸逝世,缅怀爱情无心教书就此沉沦。儿子在国民党市党部任职,儿媳是地道的家庭妇女,夫妻育有一子。儿子的薪水不低,一家人过着小康日子,其乐融融,再加上先辈在蜀华后街上有一公馆,也算是一户殷实人家。
这位母亲不到五十岁,徐娘虽老风韵犹存,路人走过她门前都要回头多看几眼。据邻居介绍,解放前她穿着时髦,打扮入时,出入于高档歌舞厅、电影院和茶厅,常与一帮上层人士和一些有钱人家的同龄男女交往。四九年国民党败走大陆,儿子、媳妇和孙子一家人去了台湾。儿子要她同往,她说去了不习惯,整死都不去。儿子执拗不过母亲,给她留下了不少金银细软后去了台湾,独剩她在蜀华后街家中留守。
解放后,她失去了经济来源,差不多把细软卖完吃光,金银又兑网换不了现钱,枉自守着一座金山,生活陷入了困境。她一个人好不容易熬到了1952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只好把丈夫祖上留下的房子卖掉,就在隔壁租房子居住。
我家在1952年迁居到蜀华后街,就是买的她家的这院房子,与她成了隔壁邻居。初次见到她时,感觉她的行为举止与言谈有些疯癫,根本看不出她是高知和教师。岁月是女人脸上的一把杀猪刀,生活的艰辛,短短几年就把她折磨得满脸的褶子,头发花白,手指被劣质纸烟熏得焦黄。
起初,我看见她是大脚板儿,以为她是满族女人,看见她还有点害怕,好长时间都不敢与她打招呼。一次,我母亲请问她的姓名,她回答说姓宋,过世的先生姓冯。母亲让我称呼她为“冯姆姆”,她听后大笑说,这条街道上的人一直就称呼她为冯太太、宋小姐或宋老师,她说“冯姆姆”是包家巷那边十家院坝里的那些姆姆们的叫法,好难听啊!她说她当过大学和中学的数学老师,让我们就称呼她宋老师吧。
她家道不幸,而性格与出身使然,使得她为人清高,不近邻居,她孤身一人独来独往,寂寞时无人倾诉。傍晚时分闲暇无事之际,泡杯盖碗茶,独自躺在家门口的马架子椅子上,双手抱着后髽髽(zhua zhua),两眼圆睁望着天空发呆。
为了打发时间,她不时唱些解放前的流行歌曲,借以回顾过去的时光。她时而大声高歌、时而低声吟唱,什么《花好月圆》、《何日君再来》、《我等着你回来》、《夜上海》、《清清河边草》……等歌曲张口就来。她时而还会哼唱一些,如著名的托塞里《小夜曲》和莫扎特、舒伯特等欧洲古典作曲家的一些歌曲。一个晚上总要唱上十来首歌曲才肯罢休,大有古代文人墨客大不拘的风范。
我那时已经读中学了,晚上看书做作业时,老被她的歌声打扰得心绪不宁,又不好去干涉她。一个怕扯筋,又担心扫了她的雅兴。我母亲说不要去管她,她是个“老疯”(成都话读作“老讽”,意思是半疯半癫之人),我们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罢了。可是这样下去我实在安不下心来看书,想去派出所告她,又觉得她很可怜,再说我们也不忍心再次伤害她。
坦白地说,她的歌声确实很美,声情并茂,感觉她是在用感情,用心在唱歌。要是像她的半个老乡郎毓秀教授(川音声乐系系主任、教授)那样也去学习声乐的话,她应该是一名优秀的歌唱家了。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从她门前经过,正好与她四目对视,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招呼对方。我说:“宋老师,吃饭了吗?”她说“放学了哇?”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互致问候,自此开始了我与她的往来。我们每次碰面都会随便聊上几句,日久才知道她是有故事之人。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学校方面的事情,我还经常请教她如何求解数学难题,这才知道她是一位数学方面有些学问的行家。我曾经问过她如此有才华为啥不去教书?她总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也许她根本就不打算回答这方面的问题。
有一次聊天,我母亲故意把话题往解放前的流行歌曲上引。我母亲赞扬她,说她歌唱得好。还说她唱的这些歌曲的唱片我们家里都有,现在家里还有几大箱子咧,但是就是不敢再播放了。我听懂了母亲的意思,就顺着这个话题告诉宋老师,这些解放前的歌曲现在是禁唱的“黄色歌曲”,属于靡靡之音。好是好听,唱起来听起来都很舒服,但是只可心里小声唱,不能大声唱,不过还是以不唱为好,否则被派出所当差警察晓得了,谨防把唱歌的人抓起来关起。宋老师听到后吓得不得了,她不解地问:“我唱了这么久为什么没见派出所的警察来理麻我喃?”我分析给她听:“我们这条街住的人看起来都不讨厌,都是些好人,而且他们的文化程度低,不晓得你唱的是不能唱的歌曲,所以暂时还没人去告官嘛!”她庆幸地说:“幸好三哥子(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告诉我了!”她还解嘲似地说:“像我们这种家庭背景的人,只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以后不唱就是了。"
自此以后,街道上邻里间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我晚上做作业时耳根也清净了。我知道,我们这种做法有点自私,轻易地就剥夺了她的喜好和寄托,对她来说有点不近人情,对我来说于心不忍,可我也无可奈何,我要读书学习呀!
那时我家附近邻居和我都养了不少鸽子,自家的鸽子经常被别人家的鸽子裹走,也经常裹回别人家的鸽子。当时社会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只要丢失鸽子的主人找上门来了,说清楚他丢失鸽子的特征,又正好与裹来的鸽子大致吻合,都一概奉还,丢失鸽子主人就会奉送几斤玉麦(包谷)仔仔以示谢意。
有一天,街坊王木匠问我:“听人家说,这一晌(成都话读“向”,即这一段时间),人民公园动物园养的鸽子,被裹走了好多只,派人到处找,一只都没找回来。你们裹到过公园里的鸽子没有?”我说:“没有哇!连影子都没见到过!”
一日我刚放学回家,路过宋老师家门前,正好看见有两个穿“干部服”的公事人,正对她凶神恶煞般地问话。我尖起耳朵听见他们在说鸽子被裹走的事情,还听见这两人介绍自己是人民公园的“二分半的公事人”。我这人从小就有个爱打抱不平的毛病。话听到此,我立马走进去想问他们啥子事情那么凶?但我一下子说漏了嘴,问成是他们这次来,是不是关于人民公园丢鸽子的事情?宋老师一直在对我挤眼睛要我不要多嘴。那两人听见我问的话,好像捡到了欺头,马上厉声责问我:“你怎么知道人民公园的鸽子丢了?是不是你们这条街道上喂鸽子的人裹走了我们的鸽子?”当时就把我吓瓜了,缄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心想这次惨了,多嘴遭了!要是不说个来龙去脉,这两人决不肯善罢甘休的,要是说了就会给王木匠惹祸上身!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不说,打死也不说!稍许,我欲溜走,可那两人把我挡在房内不让走,非要让我说个子曰不可。他们还一直追问我,究竟是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宋老师一直在旁边打圆场,说娃娃还小,只是好奇乱说的。那两人不依不饶地说,要是听别人说的就要告诉他们究竟是谁说的。我站在那儿一直不敢说话。后来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就说让我回家好生想想,他们明天再来,要是说不清楚,就要告派出所,并告到学校去!
这两人走后,宋老师对我说,你咋个那么瓜喃?这俩人好应付得很嘛!随即就附耳叽叽咕咕地告诉我明天如何应对。他说你明天就按照我教你的这个说法,告诉那两个龟儿子,其余的事她来对付。
第二天,我提心吊胆地去上学了,整个一天都心神不定,心里老是惴惴不安,放学回家走在路上心里仍然是悬吊吊的。我刚走过与蜀华后街交界的无名巷口,远远地就看见那两人已经坐在宋老师屋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街口。当我走近他们时,一人忙不迭地问我:“想好没有?究竟是谁裹走了我们的鸽子?还是听谁说的人民公园的鸽子丢了?”我装着胆小似地支吾了半天,才做着十分怯懦的样子告诉他们:“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偶尔听见走在我前面的两个大人讲的,我没看清楚他们的脸。”那两人竖起耳朵听得十分专心,听到最后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们知道我这样说,他们根本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两人昨天的那个阵仗一下子没了,气也发不出来了,他们大有被捉弄之感。另一个人仍不甘心地质问我,为啥子一开始不告诉他们是路上听别人说的?宋老师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现在还问这个有啥子用?你们昨天那个架势,就像要把人吃了一样,一个小娃娃啷个见过你们这个阵仗!”随即面带揾色地说:“你们还是快走吧!闹了我两个下午了,闹球得我啥子事都没做成,害得我还冤枉给你们泡了两杯茶咧!”(好一个阿庆嫂式的对白。)那二人自讨没趣,只好幸泱泱地走了,自此以后再也没来过了。
从这件事以后,我对宋老师越发敬重了,认为她是位敢于担当的女人,不但神志清楚,而且思维缜密,根本不是一个“老疯”(老讽)。
宋老师每天都用柴灶烧锅煮饭。有时她一担一担地买大邑县农民挑到成都来卖的大捆青岗柴,有时又买些路口那位满族妇女所开柴行的把把柴。有趣的是她每次烧把把柴时,夹一根把把柴进灶灴(hong)后,就会调(音“条”)声吆吆地唱一段顺口溜:“升升米喃——,把把柴—,慢慢拖来——,慢慢捱—(成都话,音挨打的“挨”,即为拖延时间,慢慢过日子),总有一天要发财——。”唱完后,她又夹一根把把柴进灶灴去,又从头到尾把这顺口溜重唱一遍,唱完一遍后再夹一根把把柴进灶灴,再唱,如此反复,直到把饭煮熟为止。我每次听见她唱这个顺口溜时,心里就不是滋味:如此一名知书识礼的高知和过去的有钱人,现在竟然沦落到烧把把柴唱顺口溜的这般境地……唉!朝花夕拾月弄人,岁月残酷催人老啊!
后来熟悉后,我试着问她为啥爱唱这段顺口溜?她笑了笑说:“我每次烧把把柴的时候,就想起了我死去的先生,他是个好人,对我好得不得了。有一天他从自己公司回来,就给我摆了这段顺口溜的故事,他还一边唱一边表演,把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所以每次烧把把柴的时候,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我眼前。”说到此,她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本可以不烧把把柴的,这又俭省不了几个钱,但是一烧把把柴,我就会想起我的先生,这个感觉挺好的。”听到此,我完全明白了,这让我想起了范仲淹的诗句:“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深感她是一位多情又易于伤感的女性。她至今还深深地怀念着自己逝世多年的丈夫,对丈夫的感情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她居然能用丈夫的一个顺口溜故事来寄托她的相思苦。我过去对她的曲解和蔑视,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对她还多了一丝同情和敬意。
这两件事情让我感触良多,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理。人是不可以貌相的,有时你眼中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人为了生存也许像动物一样,都披上了一层伪装。事实上,外在的观察往往是不可靠的。你看了一眼作出的判断,与你看了若干眼,或者你与她交谈与长期相处后得出的结论,会有很大的出入,你会发现外貌后面还有另一个她。尽管她念的顺口溜有点俗气与无奈,也许她每次念唱这个顺口溜时,会让她回忆起她的某一个幸福时刻(事实的却如此),而这个顺口溜在她心中的含义并不代表她目前的处境,也不代表该顺口溜代表的意境是她所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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