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叶落,北方的温度一降再降,空气中匿着一丝隐晦的潮气。初晨,不经意间,似有斑黄的几点从薄雾中划过,走近了,才发现是飘零的枯叶。那叶上满是斑点,像害了虫病。故乡的落叶就不似这样带着腐朽衰败的斑点。每至深秋,后山的枫林总是一并红了,红得任性、放纵、叛逆,像要将整座山烧起来,充满力量与激情,仿佛横下心来要与这万物凋敝破败的深秋唱反调。
实则是,故乡的落叶是有别于故乡落叶的。秋季回乡,漫步于山间林荫,拾级而上,随手捡起几片枫叶仔细端详,斑点从来是不缺的,运气差的时候,还会被躲在叶上的小虫吓上一跳。
韩少功先生曾在《我心归去》中将故乡描写为“付出过血、汗与泪的地方”。我于东营时日也久,努力的心血与汗水更不用费心计量,但心中“游子在外,心归旧乡”的感觉却久久不能散去。有时晚自习结束,在熄灯后的教室里透过窗仰望天空中那半轮残月,怅叹前路未卜的迷茫,又身在故乡千里之外,不禁悲由心生,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方忆仲初诗云“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非矫情而实写。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像是湖心荷,浮萍苍生,生而就是为了漂泊。而长期漂泊在外,心中难以抑制的便是那思乡之情,思念自己过去所遗留的痕迹。
故乡总与他乡有别。那里有熟悉的亲朋好友,有曾转过千百次的街角,有曾踏足过成百上千次的后山石阶,有初春的迎春花,有晚秋的红枫与雏菊,有那夜半绕梁久徘徊的琴音和清冽如水的皎洁月色,有那清晨婉转明朗独回荡的鸟鸣和并肩而坐的所谓伊人。时间长河昼夜东流,故乡永不褪色,她只会在记忆中静静地闪烁着,闪烁着。
故乡总与故乡有别。熟人间的问候仅余下“长这么大了啊?”剩下的全是尴尬;道路两旁的建筑都变化了,站在街角无所适从,好似误入了一座迷宫;山路早已被翻修,绿苔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忆中那几块满布裂纹的石阶也不见,再也不用担心滑倒或一脚踩空。独自抚琴,那曾与我朝夕相伴的伊人早已不在此处,不免落得个曲终人散,而旧景则宛在水中央,熠熠闪光。
故地重游,物人皆非,百花凋零,落木萧萧,天地也仿佛一片凄凉。
故乡是漠然的,陌生的。独自流浪在故乡的街头,像是一个过路的旅人,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也像是一个孤魂野鬼,在记忆的墟场中游荡;甚至会因为南方的潮气太重而大病一场。不在故乡时,心中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影,而回到故乡时,才发现眼中的景和心中的影是截然不同的,这时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心中只剩下孤寂与茫然了。人一旦长大或离乡,就再难找回曾经对故乡的感觉。就像小时飞离故乡前的最后一次回眸,想要将碧水青山都印在脑海中,因为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大概从航班飞跃长江、飞临黄河后,便是与故乡隔了比这一江一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都不能再返回。
故乡永远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一直存在于任何我们存在的地方,如影随形,而故乡夜里那一弯明月,永远高悬于每一位离乡而游的游子心上,永不落下。那月不与太阳争辉,却能在没有阳光的夜晚,为游子照亮脚下或坑洼或坦荡的路。
那么这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游子浪人们一直苦苦思忆着想要归去的,到底是那片去日也久的故土,还是心中昔日的故乡呢?
乙未年霜降
作于东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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