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室友有四个,其中睡我上铺的叫阿乔。
夏天的时候,学校隔壁公园的某个角落里蛰伏着一个声如洪钟的大爷,每天五点半准时吊上一嗓子。
我们七点上早读,通常六点半起床。阿乔被吵得受不了,一脚踢翻了被子,冲到阳台上,朝着公园的方向,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被她踢下床的被子翻落到我床上,下铺的我只觉眼前一黑,随即传来的吼叫声震慑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结果整个楼层上的女孩子蓬头垢面地冲到阳台上,阿乔仍在闭着眼忘我地“啊啊啊”,眼屎还挂在脸上。
我们三个把阿乔扔回宿舍的时候,她还在声嘶力竭地吼着:我日你大爷。
公园里,大爷用中气十足的高音回应着她。
2009年,心灰意冷的我开始迷上QQ飞车,和阿乔两个人对外号称“飞车姐妹花”。我妈妈发现我沉迷游戏后,把电脑锁了起来,我只好在周末的时候去阿乔家里打。
阿乔的妈妈通常白天上班,我七点五十的时候在她家小区门口徘徊,等她妈妈前脚出小区,我后脚就奔到她家。有一天,阿乔的妈妈出门忘记带手机,匆匆忙忙折回家,看见我和阿乔两个人端着泡面坐在电脑前两眼放光。
再下一个周末,我去阿乔家的时候,她沮丧地说:我妈把鼠标藏起来了。于是我们两个掏出所有的钱买了个鼠标,欢快地开了一天飞车。
阿乔这个猪忘记在她妈妈回来前把鼠标收起来,她妈妈问她哪里来的,她说:陆余北买的。
后来,我们买一次鼠标,她妈妈藏一次,兴致好的时候,把键盘也藏起来。过年的时候,我去她家里玩,她妈妈热情地端给我一碗汤圆,指着她家储物室里一小摞鼠标键盘说:陆余北,你看你买的键盘鼠标全在这儿。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妈妈把主机藏起来了。我们俩暴怒,一气之下跑到网吧门口,望了望里面烟雾缭绕,红男绿女,最终还是没敢进去。
老师调座位的时候,居然把我和阿乔排成同桌。我们两个从学校的储藏室里偷了一张被遗弃的椅子,放在座位的中间,我们把书包放在这张椅子上。我和阿乔坐在第一排,老师上课的时候常常走到教室中间的位置,于是我们两个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耍。我们买零食放在书包里,两个人边吃零食边聊天。阿乔的课桌上有个洞,她把饮料放在课桌里,吸管从洞里伸出来,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的时候听听老师讲课。
有一天,历史老师猛然回转身的时候,抓到正在嗑瓜子的阿乔。
历史老师暴怒:明天请你家长过来。
阿乔妈妈当着老师的面把阿乔一顿训斥,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再也不给阿乔买瓜子了。
再后来,阿乔恋爱了。
她喜欢上同年级的一个代号10000的小痞子。
10000的教室在我们楼层的最东边,阿乔一下课就倚在楼梯口,等10000下楼上厕所。
但她不敢表白,作为室友兼同桌的我很想助她一把,于是写了一张纸条在大清早塞到10000的课桌里:楼梯口的女孩子喜欢你。
鬼知道阿乔那天感冒了,一整天在宿舍里躺尸。我在阳台上瞄着楼梯口,看10000有没有来。10000是来了,然而他出现的时候,在楼梯口的是我们级出名的爱抹大红唇的恐龙,吓得10000连滚带爬逃进厕所。
第二天,阿乔满血复活,她在楼梯口等了几个课间,10000都没出现。
阿乔:他难道不上厕所了吗?
我扶额:也许吧。
那时候的女生宿舍,夜禁之前,总有小情侣躲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卿卿我我,摸来摸去。管宿舍的阿姨收了男孩子们送的饮料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乔很愤怒。除了我之外,她没有人可以搂搂抱抱。于是,为了打发熄灯前的空虚时光,她决定尾随10000。
她偷偷摸摸跟着10000,结果发现跟到了另一幢女生宿舍楼下。
10000号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孩子卿卿我我,摸来摸去。
阿乔一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在下铺被她晃得睡不着。
几个礼拜后,我和阿乔在食堂里吃饭,邻桌的几个女生议论纷纷,10000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他还不承认,有可能要被开除。
我低头望阿乔,她正在吃一块猪软骨,嚼得夸啦夸啦响。
没几天,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阿乔每天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我被她晃得快要疯掉,她有天半夜突然弹起来爬下床,坐在我床边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不信10000是这种人,你信吗?
当天夜里,阿乔挤在我床上,拿手机播《我们的纪念》,一人一个耳机,来来回回听这么一首歌。我困得七荤八素,耳膜持续不断地被一个声嘶力竭的女声冲撞着,像做不完的噩梦。清晨的时候,阿乔眼眶通红,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
后来,传闻流失在日复一日的枯燥里。这件事情的结果是,10000没有被开除,那个女生休学了。
再后来,在人们奇怪的眼神中,阿乔和10000出双入对,同吃饭同上学,留下狗逼的我孤零零地度过冬天。
中考最后一门结束,10000骑车从教务主任面前经过,后座上载着阿乔。
国庆假里回到母校,走进那栋宿舍楼。站在走廊里,总觉得推开306,会看到阿乔歪七扭八地横在我的床上,拿着她的古董MP4,甩着脑袋哼哼唧唧。
我们在网吧门口徘徊,最后悻悻地离开,还痛骂对方胆小。我心不甘情不愿,陪她辗转在楼梯口等10000。她拿着我的试卷狂超,抄漏了一个选择题,后来得了6分。我们用奶茶干杯,说十年后来一场不醉不归。
然后我想起阿乔把耳机塞在我耳朵里播《我们的纪念》,她默然不语,在深夜里落下泪,仿佛那样就可以洗清污浊的流言。
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QQ飞车的高手录像,来回重播,似乎这样属于我们的青春就会永远盛开在头顶的广阔天空。我们不顾一切,我们不计后果,我们像来不及修改的诗篇,却出人意料地动人心弦。
阿乔结婚前来上海,我们再次相聚。我们碰了一杯又一杯,痛痛快快地聊着过往,却谁都不愿细数当下的生活。因为我们还生活在那首歌中,那几年光阴被埋在阳光里,在每一个清晨熠熠生辉。
我们聊到在课上偷吃零食的岁月,笑得不能自已。
阿乔拍着桌子喊服务员,能不能给我播《我们的纪念》
她高兴地举起杯子,说:“我要结婚了,跟我干一杯。”
阿乔的丈夫就是10000。
很快她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小声地说:“陆余北,10000没把那女孩的肚子搞大。”
我头重脚轻,拼命甩着脑袋。
她说:“那时候,所有人不相信他,只有我相信他,是那婊子自己在学校外面惹祸。”
我恍恍惚惚。
她举起杯子,笑了,说:“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喜欢肮脏和泥泞。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你一脚踩下去,踢开外界强加的表面,内里温润如玉。”
她用力说:“那时候我就是这么看他的,后来也一直这么看他。”
我酩酊大醉,想起自己整理着毕业的东西,看校园的来来往往的人群里,10000踩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阿乔。
青葱的岁月打马而过,一路上遗失了太多,亏欠了太多。
事到如今回头看,才深知,那样珍贵的我们,千金不换。
露珠般的青春,滚落的时候,摔开万丈光芒。
如果可以,服务员,能不能给我播《我们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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