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不如你
文丨夏梓言
璐佳从思扬家出来，从一中校园里穿过，看着远远的那丛冬青树的矮墙边上急匆匆走来一个高个子青年，到走近了，听到对方叫了一声：“璐佳！”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姜宁啊！他的脸上交织着焦虑和怜惜，璐佳仿佛身在梦中，轻飘飘的，听到他问：“你还好吗？璐佳。”听他叫她的名字，觉得很亲切又陌生，他们见过几面，都是搭腔说话，她也没有叫过“姜宁”这个名字，鼻子酸酸的想流泪。“刚回来就听说了——赶快到严老师家来问问情况，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
泪眼中，璐佳看到姜宁穿得灰色涤卡上衣，惊诧的看着他。他悟到了，说，“我复员了。”
她眼光木木的，此时她心里眼里只有妈妈，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我们知道她的血压高……，这样的假设无数次在她脑海里滚过。
“你去思扬家啊？我要回家了。”璐佳略带一点歉意。
“我送你回去。”姜宁看着璐佳精神恍惚的样子，不放心的说。
“不用！”她很坚决的说，这个时候，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姜宁。
妈妈走了，走得这样仓促，给璐佳和亲人的创伤无以复加。回想起妈妈对她们姐妹的一点一滴的爱，像把尖厉的刀子一点点割着她的皮肉，让她在麻木中还时有疼痛。她不敢呆在家中，不愿看到家中熟悉的物件。她睡过的床，她用过的东西……样样都让她肝肠寸断，好几次夜里惊叫着醒来。
春风十里不如你
妈妈是家中的顶梁柱，是一棵大树支撑着家。
现在顶梁柱倒了，家中没有了生活来源。璐佳在师范读书，每月有生活费，能顾住自己。但父亲的问题不知能不能得到解决？幼小的妹妹读初三。妈妈的单位发了很少的一笔抚恤金，用完了怎么办？
思扬是璐佳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她像一个亲姐姐那样。每当璐佳遇到了什么挫折困惑，她都会给璐佳很好的指导和建议。她说：“你母亲去世了，你的个人大事我想帮你拿拿主意。”
璐佳还没从猝然伤母的悲哀中解脱出来，脑海里都是母亲去世时的悲惨情景。
“我们都很了解姜宁。你们也认识了好几年了。”思扬正帮璐佳缝着衣服的扣子，“璐佳，不要再犹豫了。”
她大吃一惊，这个时候怎么能谈这样的话题？她很坚决的摇头，说：“现在我家里这种情况，怎么能跟他们这样的家庭连在一起？”为了抚恤金的事，看到了别人的蔑视和嘲弄的白眼。她亲身体验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思扬嗔怪的说，“嗨，我已把你家目前的情况告诉了姜宁。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家庭怎么样。他一直是敬重你的，又很耽心你可能会看不起他。
她说：“姜宁这个人很单纯，对人没有一点儿坏心眼。对了，这次我出差回来，在火车上遇见了他高中的同学。说他对找女友挑剔得很哟，高中有女同学给他写信，他看也不看，把信还给人家。”
“他说，你脑筋受这么重的刺激，也应该有点儿高兴的事情来安慰安慰。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为什么条件不同的家庭就不能结亲？你看过《绝唱》吗？你应该去看看这部影片，也散散心。
母亲的去世，思扬家帮了璐佳很多忙。
“姜宁一再要我们别勉强你，不要向你施加压力。你不觉得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样吗？他第一次谈朋友，害羞得很哦。
思扬说，“姜宁问你是否认识一个也是才复员的同学？”璐佳非常惊诧：他们两个完全不认识啊！怎么知道的？
璐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他在部队时给我写过信，我给他的回信不是给你看过吗？”
“哦，就是那个人啊！我跟姜宁说了这件事的，他问你是不是跟他好，我说肯定没有，拒绝信给我看过了的。”璐佳想，这个姜宁挺会吃醋的。
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姜宁坐在思扬家门边的藤椅上。脱掉了军装，穿着灰色涤卡上衣，白净净的，很英俊。
春风十里不如你
他看着璐佳笑，他笑起来真好看，真诚、坦率，在后来的好多年里，璐佳一直觉得，好像早就在梦里什么地方见过他。
郑姨对严老师说：你给他们讲几句啊！说着就出去坐在门口做针线，不让人进来，像做地下工作。后来教书讲到一篇课文《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觉着她真像文中的腊却兹大婶。
严老师说：“璐佳是五中毕业的，姜宁是一中毕业的，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单纯、诚实，品德好。我们希望看到你们在一起。我们把璐佳看着自家的女儿，姜宁看着自家的儿子。我和郑姨老俩口来保这个媒。”
一瞥中，她看到了姜宁的脸绯红，目光和她的相碰，迅速移开来。
她想起和姜宁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姜宁老是喜欢说，向她学习这样的话。他身上没有高中时那些干部子女身上的优越感，璐佳感到他的心地非常善良，也很坦诚。她总是冤枉他，“你是讽刺我？”他指指心说：“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听到这里璐佳的心变得非常柔软起来，甜丝丝的。本来璐佳是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尤其是对陌生人。可在上次姜宁探亲的日子里他们见面时，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恨不能把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讲给他——一个只见过几面还不很熟悉的人听。
去年那个晴朗的春日，他们登上了羊祜山。羊祜山是一座烈士陵园，幽静安谧。山的正南面修了一条很宽的石梯一直到山顶。山顶矗立着高大的烈士纪念碑，纪念解放这座城市时牺牲的英烈。小学开始起她每年清明都要随学校到这里来祭奠先烈。在半山腰上石梯的中端的高台上筑有一座仿古的房子，陈列着烈士的遗物。满山的青松翠柏中掩映着许多个小亭子，翘起的屋檐像是鸟的翅膀。亭子里有石头桌凳。他们爬山爬累了，在那里歇息，说话。
她告诉他，最喜欢的女作家是张洁和王安忆，“她们又细腻，又深刻。”当时，王安忆的小说《雨，沙沙沙》刚发表不久，她非常喜欢。她情不自禁地给他讲起了这篇小说。
有一个女孩子，叫雯雯，下晚班上误了车。天下起了小雨，忽然有一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她面前停下了。他恰好和她同路。在他热情的邀请下，她不由自主的坐上了他的后座。雯雯生怕那男青年会像以往认识的所有男青年一样别有用心。可是，他一边骑车带着她，一边让她欣赏雨蒙蒙的天地间橙色的路灯，活泼自然，聪明机灵。分手时，他说，“只要你遇上难处，比如下雨，没车了，一定会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也没有像她猜想到的问她姓名，单位，一蹬车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雾里。
春风十里不如你
不久，雯雯在一次下晚班后，又下起了雨，她在车站等车，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她就是不肯上车，而是，冒着雨一站站地往前走，她在雨中淋着，希望听着那快活的声音。看那男青年的自行车向她驶来。可是，一直没有。她就这样走着，走着，只有沙沙的雨声和她作伴。
她低着头讲着，心里也被故事内容感动着。那女孩回味着的实际上是她从未体味过的感情。在那摧毁一切的包括人的纯真、善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浩劫后，人们的心似乎还在危险的境地中悸动着，因此对人世间一些最美好的东西也是不信任，不敢信任。
璐佳非常喜欢《青年近卫军》中的邬丽亚，亚麻色的头发，高挑的个子，和卓娅一样的女英雄。喜欢冬妮亚，这个长着栗色头发，穿着海军服，跑得像鹿一样快的女孩子，纯洁、真诚、勇敢、率性，曾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多么强大的震撼！她和保尔湖边相遇，和少年保尔相处的情节，璐佳反复咀嚼。少年的懵懂隐秘的感情多么纯净，没有世俗的污染，不受家庭地位的左右，只是两个不谙人世的孩子旁若无人的两两相悦。
璐佳一边讲着，感觉他的大眼睛盯着她看，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他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璐佳觉得，从来没有人这样专注深情的看过她。以后，她再也没看到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他的眼珠还是黑的，没有变成棕黄色，看到他文静、腼腆的样子，真想不到他能在硝烟弥漫的越南前线向敌人开炮，她想像不出他在篮球场上的骁勇。也可能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不自觉地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吧？
她曾开玩笑的说过：什么时候看你打篮球去？姜宁满口答应，但后来一直也没有机会。他告诉璐佳，他也准备了自学丛书，准备考电大。
春风十里不如你
几次见到姜宁，他都给人一种很干净清爽的感觉。璐佳笑着问他，“你怎么不抽烟？”她很奇怪，好多男同学都抽烟，又下过乡的男孩子，谁不会抽烟呢？他说：烟不好抽。璐佳听了只想笑，烟是水果花生啊！又觉得他像个孩子。确实，他们都是孩子，因为他们只有二十二、三岁。
后来好长时间里，她都对不抽烟的男子抱有好感。
这时候，长期以来，有意禁锢的心灵打开了。她问自己：自己心仪的应该不是姜宁这样的人啊？是他的英俊还是他的真诚吸引了自己？她觉得她的所有同学乃至看到的男青年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单纯、诚实，真好像是她的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在心里说：即使我们不能成为亲人，也会成为好友。
但是现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想：家庭这种窘状，他家会怎么想？我可不想让人家家里瞧不起我！璐佳是把自尊看得比生命还要金贵的人。
璐佳对姜宁说：“我们只见过几面，其实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对彼此的个性都不了解。”他说：“长期接触，会慢慢了解的。”语气从容不迫，充满自信。
本来他要回老家去看爷爷，老人家好多年没看到孙子了。但他想等一星期后见璐佳决定不回去了，后来他爷爷千里迢迢赶来看孙子。
他坦率的对璐佳说，“我没有什么考虑的，只看你的态度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的家庭，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要考试，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见面吧！”璐佳曾告诉他这个周三要考试。说着，递给她一封信，“有些事情，我写在信里了，你有空时看看吧！”
信里说給你写这封信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怕耽误你的学习。你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你爱学习，对许多问题有独到的见解，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不知你愿意吧。又掩饰道，别误会，别认为我在讽刺你。我们应求大同，存小异，共同把一些事情办好。我们之间不用客气，有什么要我帮助的，如能办到，一定办到。信尾小心翼翼地写到，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指出来我一定改正。
“我听说了你妈妈去世的事，你妈妈真是个好人那！我就决定了一定要和你好！”
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书。
几十年后，她还记得他问她的话：“你好像总在担心着什么？”“我们是活给我们自己！”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也和别人不一样。”
“请握住我的手， 璐佳！”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她。使她感到温暖，有了除了母爱以外的另一种爱的感觉。
很多年后，璐佳会时不时想起姜宁曾说过的恋人之间应“求同存异”，惊异他22岁的年龄怎么会有人到暮年时的深刻？
看信后，璐佳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从他们在阳光明媚的春日思扬家见第一次见面后，她在心灵深处，很快把他列为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但是两个家庭地位的悬殊；还有不可回避的知识的差距，也可能将来这个距离会越拉越远。就怕当两人都付出了感情后，竟是一场空。璐佳想：虽然我家的条件不好，但也不想依附他人。
璐佳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于是含着眼泪给他写了一封信。“像我这样浅薄知识的人，怎么能帮助别人呢？”
“郑姨一家要促成这件事，我也无可非议。可我总觉得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出身、遭遇、经历都不一样，找不到共同语言都会感到痛苦的。”
“我现在没有什么要你帮助的，谢谢你。”
“我的脾气生得犟，总想当一个强者，这只能埋怨造物主了。”
“你要我带什么书？我忘记了，我经常给人推荐书的。”
“如果人生只是为了生存和繁衍，我情愿不尽这义务。”
信发出后，天天盼他来信，希望他能来找她谈谈，驳倒她的观点。但是他送他爷爷回老家去了，回来后分配到一个局里工作，抽到市篮球队，到省里比赛去了。后来，她根据自己的感受，判断他看到信时恐怕心也在疼。
席慕蓉在她的的散文《一个春日的下午》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得到了一块精美圆润漂亮的石头，她非常喜欢它，走出走进都带着，把它叫做‘我的宝石’。
“有天傍晚，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把这颗石头抛出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找回来。于是，石头就落在她身后的草丛里。奇怪的是，在抛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愚笨的事，她心想，一定找不回我的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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